倘若他不犯傻,她早已嫁与他,如今一定鹣蝶情深,瓜瓞延绵,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为什么竟会这样?那时,她满心欢喜地等待回鹰之,等来的却是难以言喻的悲痛,一生都好不了的遗恨。
就是他害得她嫁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即将孤寂清冷地在宝座上度过一生,她如何能不怨?他离开人世,踏上遗川路,转向下一世,从此便忘掉了这一生的所有事,唯独她守着短暂的回忆,苦苦地煎熬过每一天,他倒是轻松了,因为所有的痛都被她扛在肩头上,他既然爱她,又怎么忍心?
郑笑寒的手指微微颤抖,紧紧扣住宝座扶手,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对着门外静止不动的宛葭吩咐道,“进来。”
宛葭微微垂着头,纤白若嫩葱的手指提着紫裙,小步挪进大殿,恭敬地跪了下来,“国君。”
郑笑寒仔细地打量她,目光如同面临爪下的猎物,愈加觉得不同寻常,无论这叫小宛的婢女做出怎样卑微的动作,竟都隐隐有一种大家闺秀的味道蕴于其间,若是留意那双妩媚的眸子,便会发现深处藏的神色并不是敬畏,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从容。
郑笑寒猛地想起,她从未问过小宛的来历,一般而言,服侍君主的婢女抑或奴才皆由婢仪和奴官挑选,身世都查得清清白白,才敢送到国君身边,因此从来不用她主动追究来处,但眼下这名女子真的清白么?一个稍微有心计的人,瞒过婢仪和奴官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仿佛有一道**辣的鞭子慢慢渗入肌肤,宛葭浑身不自在,感到气氛不对劲,况且郑笑寒又长久不说话,小心地抬起头来,正好撞上那双凌厉的黑眸,复又垂下头去,颤着声音,“国君,小宛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郑笑寒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先回你的阁屋去罢,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国君多注意身体。”宛葭怀揣着方才那一桩天大的秘密,迫不及待地要告知大师兄,然而,为了不引起郑笑寒的怀疑,以以往的步速缓缓行了出去。
那一道赤鞭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她,追随她经过花木葳蕤的院子,落叶稀疏的小径,直到她消失在路的拐角。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一下子顿住了脚步:郑笑寒已经对她存了疑心,方才那样的眼神与之前看不惯她的眼神并不一样,其中隐含着求证答案的意味,而后,她又放她回去……
她本想找封原商量一番,幸好此时正行到路径分岔向阁屋和轩霆殿的位置,倾向轩霆殿方向的身子微微一折,边向小阁屋的方向走去边敛气屏息,然而,一路安全,并没有生人鬼祟跟踪的气息。
多虑了么?宛葭皱皱眉头,小径蜿蜒,低矮山石回环,青松翠竹,郁郁葱葱,其间特意栽来点缀的繁花开得正好,烈烈吐焰,转了几个弯,仿佛经了不同的天地,不多时便回到了阁屋。
进了玲珑小院,习惯性地抬眼看向屋檐上若明珠璀璨的无数镜面,虽然阳光照得镜子明晃晃的,分外闭眼,然而,她每次都能清晰地看到镜中反映的院外情况,此刻,除了太阳的光芒和高大的霜槿木外,镜中空无一物,换了不同的角度亦是如此。
令她意外的是,要说因为郑笑寒武功比她高强,可以将气息提到她感知的范围之外的话,那么,镜中竟没有她的身影,也没有其他人的身影,这就奇怪了……方才郑笑寒的眼神,明明藏着极度的不信任,以她那样急躁的性格,怎么可能不早早追来?
然而,无论怀疑与否,重要的是没人盯梢最好,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将郑笑寒计划出战的消息及时告知师兄,让他早作打算,不然,即使苍腾实力比鹰之强,猝不及防地迎敌,也是要损失不少力量的。
她再扫一眼镶嵌在阁檐上的镜子,并无异常,便匆匆进了屋去,在信纸上写下一段字,轻轻端起吹干墨迹,忽然想要加上一句话:宛葭恭问国君,什么时候才能回苍腾?她不由得一怔,不知道脑海为何会没来由地冒出这样一句话,难道,她一直想要回去么?想要见见那俊美冷淡的容颜,那双凌厉又平静的眼睛?
她才恍然想起,她毕竟只见过他一面,然而,只一面便已爱上,便记得这般清楚,便为他降了身份,甘当一个小小的婢女,这颗心再回不到当初了,万劫不复,又几人能醒悟?有时她夜梦醒来,脸上铺了一层寡咸的清泪,她画他,她梦他,这些,他都是不知道的啊!
原以为自己真的只愿当一生的婢女,留在鹰之,为他效命,获取重要情报,无怨无悔,原来,她是想回去的,只为了多看他一眼,只为了此生,不仅仅是才看了他一眼。
她怅然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方才的想法只当笑话罢了,就如同一个梦,当不得真,她将信卷好系好,轻攥在手心中,紫色的袖子垂下来,将手遮了大半,然后走进院子,从附着在画屏一侧的大圆竹筒中捧出正在啄食的大雁,将信放进它腿上的细筒中,面向苍腾的方向将它放飞。
大雁的翅膀矫健有力,比信鸽的速度要快上几倍,因此莽荒书信一般经训练过的大雁,即信雁来送。宛葭心满意足地看着信雁轻快地直冲黄绿色的天穹,目光下移一些,第三次扫过阁檐上的镜面,仍是明亮的日光和参天的霜槿木,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余光中,一个灰点似在下坠。
宛葭迅速抬头,入眼的情景惊得她心脏几乎要跳出来:那朝苍腾方向飞去的信雁,在经过离惠珂殿三十丈远的一座宫殿的上空时,身体向下俯冲一段距离,然后倾身一折,向着惠珂殿斜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