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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剑河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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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寥摇了摇头。

还丹真人讲道:

“此水名曰剑河。武当山世代流传下来的说法,此河乃是真武大帝挥剑裂地而就。昔日善胜皇后带五百天兵天将追至武当山,想要劝说在此修炼的儿子回家。真武断然不肯;因善胜皇后抓住其衣袍不放,遂拔剑裂衣,并以剑划地,作剑河将母亲隔离在对岸。贫道从小在武当修炼,对此传说笃信不疑;直到三十三年前,我在这剑河之水中,偶然得到了一把宝剑。世间另有传说,说秋风之剑乃是我还丹真人所铸,采落英溪水之石炼为金,并集秋风最清时的霜华、雾气和露水,在八月十六那夜月光下淬炼而成,又是讹其细节,神灵化物;其实,秋风并不是我打造的,而是我在这水流中捡到的。”

“捡到的?”沈若寥不可思议。

“对;那是八月十六的夜晚,一年当中最圆最大的月亮挂在头顶上,光彩璀璨。我正在剑河边,看到水中有一样东西发出和月亮一样的光芒,就把他捡了出来,发现原来是一把绝代好剑。就是秋风。”

沈若寥沉默片刻,皱了皱眉头,笑道:“好像……一个神话故事一样。”

还丹真人淡淡一笑:“你不相信?也罢;你父亲当年也不相信。或许,正因为真相难以置信,世人才会想象编造出更加离奇的故事来,让神话彻底变成神话。不过,秋风却是实实在在的。我对他一见钟情;因为秋风,也让我从此怀疑剑河之名真正的由来,并不在真武的传说,而正在此剑。”

“那——您为什么把剑给我爹,而不自己留着?”

王惊道:“一把剑属于谁,不属于谁,并不以他拿在谁手里作为标准。我试过秋风;这样一把绝代宝剑,我自然希望有他相伴。可是,他和我不同心。拿在手里,舞起剑来,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但是你父亲初次用他时,那剑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分不清彼此。你父亲是个挑剔的人,眼光很高,如果秋风不对他的心,他不会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听说,您向他许诺过——或者,按照我三叔的说法,是他自己许诺过什么,得到的条件——他可以得到这世上最美丽女子的芳心;后来,他就有了我娘?”

王惊微笑了:“不错。不过,这不是什么天机,也不是我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所知道的,只有秋风。我了解他,我知道他配得上什么样的剑客,和什么样的美人。我所做出的一切判断,都是由秋风而来。包括你父亲答应给我的,他会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他所拥有的,只为了得到秋风,永远不会后悔。世间没有什么未卜先知,有的只是阴阳相衡,与因果报应——秋风是值得他付出一切为代价的。后来这些都应验了,对么?”

“我……不太明白……”

王惊淡淡一笑,站起身来,走到亭边,面对氤氲白雾之中的淙淙碧水,四面青山,悠悠说道:

“你心头此刻,必有三件事迷惘纠缠,令你无法释怀。你想要开口相问,却又踌躇难决。待到你理清了这三件事,你也就能明白我前面说的话,明白秋风。”

“……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你父亲的过去。过去的十八年里,从来没有任何人完整详细地告诉过你真相。夫人城头,突然间你听到了一切,荒诞离奇,残酷无情,你拒绝接受,当面斥责为捏造诽谤。然而内心深处,你却凄苦彷徨,想要我给你一个答案,证明你所听到的一切都是谎言,否则你便无法安心。”

沈若寥转过脸去,看着亭外的水面。

“前辈,夫人城头之事,我从未说过,您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您又如何知道的我是谁?”他幽幽问道。

王惊回过头来,神秘地一笑:

“岂止是夫人城头,”他讳莫如深地说道,“我还帮你把秋风从汉水中捞了上来。”

沈若寥心头大惊。王惊看到他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和善地摇头笑道:

“若寥,这世事大多看似纷乱随机而互不相干;其实世间万物皆息息相关,没有任何两人完全无关,没有任何两事完全无关。和你说这个,你在心里骂我故弄玄虚,我能看得出来。夫人城头的一切都是早有预谋,你也知道;既然是早有预谋的事情,一个看似不相干的外人对其了如指掌,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我知道你受了燕王密使,到成都密见蜀王,送他一样神秘之物;我知道夫人城头,你具体都听到了些什么细节;我知道你假托过江取蜀王密信,乘机投江毁信,因此失落秋风,伤了肋骨;是我从汉水之中,捡回了秋风;是我夜半守在江边,待你落水之时,救你上船。伤你之人,其实并不知一路有我暗中随行,直到最后夜半江边,见我出现,他也大吃了一惊。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但从他表情之上,看出他明显认得我,所以才没有阻拦,任我将你带走,一路逆江而上,直至武当。我有承诺在先,不可以告诉你更多的细节。但是你我方才初见,你一上来就问我,是否曾受先帝之约,诱你父母至武当山朝廷陷阱之中。我现在也回答你,你在夫人城头所听到的一切,字字句句之间,并无分毫虚假。”

沈若寥沉默良久,并不抬头,仍然侧脸望着亭外水面,低声说道:

“既如此,教我如何再相信前辈?”

王惊淡淡笑道:“你不需要相信我,只需要相信你自己。你心底现在最大的怀疑,并不在我,或是你父亲,甚至是燕王;而正在你自己。你所做出的选择,你不知是对是错,你怀疑你在欺骗和愚弄自己。毕竟,从来没有人强迫你做出任何选择,你父亲从不曾告诉你他是正人君子,燕王也从不曾强迫你去相信他,为他做事。你这一生,都会不断地遭遇类似的境况,让你一次又一次怀疑自己做出的选择,怀疑自己。每个人都会。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如你,深刻怀疑自己的同时,还能有强大的信念坚持自己。其实,你完全可以放弃和推翻过去,交出蜀王的密信,供出燕王的口信;你却选择坚持相信,宁可两度投江,弄得自己一身重伤。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沈若寥有些心烦意乱。

“我不知道,”他说道,“至少——我说不清……如果我选择坚持了什么,恐怕并不是相信。一方是我略有接触和了解的燕王,另一方是我素昧平生、更从来没有好感的锦衣卫。我或许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知道燕王,其实他的真面目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便更不可能去相信一个从来不曾打过交道的,在我看来是敌对的陌生人。您说我做出了选择;我当时真正的感觉却是我完全没有选择,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王惊走到他面前,坐下来,静静望着他。

“若寥,你可知道,当初我应先帝之托,写信与你父亲,邀他重阳节来武当山登高叙旧。你父亲应邀前来,却在见面之时,告诉我说,他知道朝廷大军的动向,知道自己此来武当山,必有一场浩劫。我便问他,既如此,何必一定要来?他于我没有任何义务,完全可以带着你娘,直接回燕山,逍遥天外。你父亲回答说,他走到天外,朝廷便会追杀到天外。如果他不能彻底打败先帝,他便永远不可能有安宁。所以,他没有选择,必须应战。后来的结果,证明了你爹的选择;先帝从此再也不敢派出一兵一卒去燕山惊扰,最怕的就是你父亲迈出燕山。”

“可是,我爹他并没有赢;”沈若寥沉郁地说道,“他侥幸逃生,逃回了燕山而已,从此再不出山,倒不如说他也被先帝的大军打垮了勇气,吓得不敢出来。”

王惊微笑道:“你说得不错;应天的官报,一向也是如此描述和总结当年那决胜一战的。”

“可是,锦衣卫告诉我的,却是前辈您刚说的版本。”

王惊沉思地一笑,微微眯起眼睛来,说道:“我只怕你将来去了京城,那里的锦衣卫会告诉你另一个版本。”

沈若寥困惑地望着他:“锦衣卫不都是京城来的吗?”

王惊却不再回答,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到原题上,淡淡说道:

“你父亲的真相,你都已知道,接受不接受,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心头第二件事,也是一样。燕王知道你全部的身世,毋庸置疑。早在你出生之时,他就已经开始关注你。他究竟信不信你,只有燕王自己知道。他毕竟从来没说过,他不知道你父亲,对你的身世毫无了解;你该不该信他,说到底也只是你自己的选择。”

沈若寥胸中烦闷又郁积上来;伤处开始变得沉重不堪。他轻轻说道:

“前辈——我有些累,能不能改日再谈这些?”

王惊略带歉意地望着他脸上的苍白,抚慰地笑道:

“当然;你伤还未愈,不只是身上的伤。你要在这里静养,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你伤好了,再聊不迟。回去吧;该到了给你吃药的时间了。”

“前辈,”看着王惊站起身来,沈若寥张口叫住了他,有些脸红。

“那第三件事——”

他欲言又止。王惊用拂尘掸了掸衣襟,从容说道:

“秋风此刻就悬在我南岩龙首石上。待你伤好,想明白了我前面说的话,随时可以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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