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赶紧把脸洗了,进去睡觉!一个姑娘家,大半夜在外面乱跑什么?我明天早上再跟你算账。”
铁柳噘着嘴回了自己房间。
铁铉拉着沈若寥进了屋,关上门。
“出了什么事?”他问道,“你跑到历下亭去做什么?”
沈若寥道:“鼎石兄,你放心,我绝不敢再碰柳儿一根头发。”
铁铉叹道:“我明白;我如果对你还有怀疑,我至少也不会跟你兜圈子。到底出了什么事?燕军退兵,这么大的喜事,你却满面愁容,一个人跑到湖心岛上呆到半夜?”
“嗯……其实,——昨天是秋儿的生日,今天还是月圆。”
铁铉安详地望着他。“想家了?”
沈若寥道:“家?老实说,我倒不知道,我家究竟在哪儿。曾经是在北平。”
铁铉至此明白了一切。
“你对燕王,还是心怀愧疚,对吗?”
沈若寥沉默半晌。“我不知道。”
铁铉道:“盛指挥告诉我,往燕王的大炮里做手脚,这一切都在计划之外,甚至燕王下令开炮的那一刻,他都毫不知情。他只知道你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自己离队去做什么事情,险些害他误了战机。”
沈若寥低着头,心里一阵不寒而栗。铁铉看见他在哆嗦,有些吃惊。
“你一个人在燕军大营里到底干了些什么?你告诉我,若寥,你总不会忍不住跑去见燕王了吧?”
哆嗦停止了。
良久,沈若寥道:“我去了。”
铁铉料到这种可能,然而并不期待这个答案。
“你真去了?你……你跟他——你跟他说话了?”
“说了。”
“你……都说什么了?”
“……我说……请他不要再开炮了,马上撤军回北平。要不然,他会后悔。”
铁铉沉思片刻。“最终他并没有听。当时他对你说了什么?”
“我没有等他开口,我就走了。我也知道,他不会听。”
“可是如果你不说,你就会良心不安,毕竟,往大炮里做手脚的,就是你。你以为你提醒了他,你就可以安心了,你以为你总算尽到了最后的义务,可以和他两清了。然而看到大炮如你所愿爆炸了,无数燕军士兵被烧成了焦炭,你发现你更加愧疚,良心更加沉重了,对么?——哦,不对,你并没有亲眼看到。你在燕王下令开炮之前就跑下了城防。你不忍心看自己的杰作,你心里已经知道自己逃不掉这自责。所以当燕王咬牙切齿发誓要把你做成大旗的时候,你并没有如以往那样,如你应该的那样,反唇相讥,而是低声下气地求他放过你的妻子。毕竟是中秋,你出来太久了,你想家了。毕竟,燕王曾经封你的妻子为郡主,待你亲如父母。我说的都对么?”
沈若寥不曾抬头,只是轻轻答道:“对不起。”
铁铉叹了口气:“若寥,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也不是燕王,不是你妻子,不是任何别人,而是你自己,你懂吗?”
沈若寥不回答。
“你看到燕军伤亡而不忍心;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曾离开燕王,现在就站在燕王的身边,看着燕军的大炮轰塌济南的城墙,济南的守城将士和百姓也一样被炮火烧成焦炭,难道你就忍心了?如果你跟着燕王,亲眼看到他在雄县的屠杀和怀来的兽行,难道你就没有丝毫愧疚?和平年代,让你毫无缘由去杀死街头和你毫无瓜葛的路人,真正的人谁能下得了手?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那些燕军并非死在你之手,而是死于战争;燕王并非陷于你之手,而是陷于无义。如果有朝一日,你我也和那些士兵一样马革裹尸,甚至连尸首都荡然无存,然后和怀来守军一样,家中娇妻弱女也被燕军肆意凌辱,你觉得这是谁的过错,你会去痛恨燕王吗?这是军人的命。”
沈若寥依旧没有回答。
怀来守军难道真的不痛恨燕王?燕王难道真的,不痛恨他么?他为了一个不能说的理想作出了选择,他从来也不曾后悔;但这并不等于他对于一切后果都欢欣鼓舞。
究竟什么又是军人的命?是无条件地服从命令,还是无条件地服从理想?如果有朝一日,真的他和秋儿都被燕王抓了起来,他会被凌迟碎剐,秋儿也难逃怀来的命运,他又会如何感受,他会痛恨燕王,还是痛恨自己?
因为他早已经学会一点:无论如何,都无力去痛恨天意。
他终于开了口,却问出了一个令铁铉很意外的问题:
“鼎石兄,盛将军有消息了吗?”
铁铉道:“还没有;平安将军已经进驻真定,和安陆侯吴杰会合;信马说魏国公徐大人已经率师往德州而来,不日可至。”
他看了看沈若寥疲惫不堪的神情。
“这三个月来,你过累了。好好睡一觉吧;济南已经安全了,城防和追击的事,都有人照应,你不用再操心了。明天开始我让柳儿陪着你,四处走走,散散心,去五龙潭,趵突泉,稼轩祠,漱玉祠,去大明湖上划船,都由得你。大水淹了一个月,莲蓬是没得吃了,可是总有别的玩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