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沉鱼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我蓝正均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沈将军且放心,这里虽然是锦衣卫狱,驸马爷毕竟是天子家的人,不但动不得,我还得天天山珍海味供着他。万一什么时候,万岁心软了,又念起他的好,我不是还得把他完完整整地交回去么。”
沈若寥笑道:“是啊,那毕竟是驸马爷。如果换作是我沈若寥,蓝指挥又当如何招待我呢?”
谷沉鱼不慌不忙:“我保证,把驸马爷的单间给您。”
“有窗户么?”
“秦淮十六楼级别的。”
沈若寥凝视了他片刻。
“那就说好了,到时候,不要言而无信。”
谷沉鱼笑道:“沈将军,真有那天,我蓝正均保证决不食言。”
“那好;您这儿可有隔音的地方?我又想听大人鼓筝了。”
谷沉鱼很清楚他的意思。他恭敬地说道:“您跟我来。”做出了请的手势。
沈若寥跟着谷沉鱼,离开牢区,穿过锦衣卫日常活动的地方,走进一个单独的后院,进了一间封闭的草屋。
谷沉鱼半路上顺手抓了一壶茶,两只杯子。此刻把茶水满上,递给沈若寥。
“这里不会有人过来。沈将军有什么话,直说吧。”
沈若寥把茶水放到简陋的桌上,在破旧将倒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我来这儿,是专程来感谢蓝大人送给贱内的那份心意。”
谷沉鱼早料到了。他轻松地一笑。
“夫人太拿着当事了。其实,根本不至于弄成这样的。还要惊动您亲自跑一趟。”
沈若寥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沈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报蓝大人这份情意。所以,沈某就自作聪明一回,选择一个跟蓝大人此举性质相同的方式。您看——”
谷沉鱼脸上有些阴云上来。“沈将军不必——”
“哎,”沈若寥不等他说完,就挥手笑道:“蓝大人何须客气。沈某一介武夫,可礼尚往来,我是懂得的。您就不必推辞了。”
“那就请大人直说。”
沈若寥道:“我琢磨着蓝大人您送的这份东西,有这么三个特征。一来呢,完全是您自己的意愿,从始至终,也丝毫没有考虑过我和贱内的实际需要。甚至贱内明确表示要退还给您,您还不干,使个小小的障眼法瞒过我家那个傻丫头,强迫她退也退不掉。您别这么看着我,我要是真的相信您眼睁睁看着那对宝贝在您面前就这么砸了而束手无策,别的不提,单纯从武功的角度来看,对您对我都是个侮辱。所以这点之上,没什么可争议的。二来呢,这东西昂贵,真是昂贵,已经不能用价值连城来形容了,根本就是无价之宝。这第三呢,这东西见不得人。我们收礼的见不得人,您这送礼的更见不得人;凉国公趁孝康皇后临崩弥留之际,从她手臂上偷偷取下藏匿起来的玉镯,无论现在从谁手中拿出来都是一万个说不清。所以,大家最好都是保持沉默,我想,在这儿,我和蓝大人应该说头一次取得共识,值得为此小饮一杯,以表庆贺。”
谷沉鱼面色如铁。
沈若寥继续道:“有鉴于此,我给蓝大人准备的回礼,也是一丝不苟地严格遵照这三个特征。第一,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从始至终,也丝毫没有考虑过您蓝大人的实际需求。您要是不想要,也由不得您。第二,昂贵,真的很昂贵,无法用确切的价钱来衡量。您说这入朝为官的图个啥?还不就是步步高升。往我家门口排队堆礼物的,那真是海了去了,大家说白了都是一个意思,想借着我,在天子面前说上话。很少有时候,我可以用我微薄的影响力,给别人换个不一样的前途;很少,但是有。这一回,我给您蓝大人的,就是这么个不一样的前途,您说,这东西是不是无价之宝?这第三嘛,我这点儿意思,也见不得人。我跟天子面前,自然是社稷江山,黎民百姓,什么好听说什么。但是说到底,这件事的性质,你我都清楚,我说不得,您也说不得,大家依旧,还是保持沉默。我们又一次达成共识了吧?不碰一杯太遗憾了。”
他从怀里取出所有皇帝朱笔圣旨、兵部的调令文和中军都督府的接收函,以及蓝正均的新任状,一一在谷沉鱼面前平整地摊开。
“这就是我投桃报李,用来答谢您蓝大人那对玉镯的东西。想当初蓝大人面圣试职之日,不是豪情万丈要恢复蓝氏将门威名,请从大军上战场吗?从今天起,您,就是我手下的人了。很快我就要作为副将,重新回到战场上,而您,将作为我身边的擎旗校尉,随同我一起出征。所有文书和手续,都已经办妥了。您什么也不需要做,甚至不需要再回到半个时辰前您呆过的地方。出了这道门,您可以直接回家准备行装了。锦衣卫的事,从此您也不用再操心了。”
他一口气说罢,心里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向后一仰,靠在摇摇欲坠的椅背上,笑吟吟望着谷沉鱼。
“怎么样,蓝大人,这笔交易,您看还算公平吧?”
谷沉鱼半晌没有出声,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的几纸文书。然后,他抬起头,望着沈若寥,微微一笑。
“卑职听说,沈将军在入赘为燕王女婿之前,曾经是北平一家小酒馆里的小厮,在此之前,更曾经一度沦为街头行乞偷窃的小流氓?”
沈若寥知道对方的意思。他不以为意地笑笑:
“简而言之,就是小混混。所以,我也就练出这么身耍赖皮的本事来,别的什么能耐也没有。既然只会一样耍赖,那就要把这一样做到家,做到最好。”
谷沉鱼沉思片刻,把桌上的文书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仔细收好,然后微笑道:
“那卑职就多谢沈将军一片苦心了。您的本事,我也领教了。还是那句话,到时候,我一定把驸马爷的单间给您,决不食言。”
沈若寥安静地答道:“翘首以待。”
行期已经定下来。接下来的数日,沈若寥和盛庸、徐辉祖一起商量后面的战略调度,在各军都督府之间奔跑,忙着给户部、兵部写报告预支钱粮兵器和人马。
临走前两天,他才能在晚上抽出空来,跑到京华客栈和朋友聚聚,跟井玉络和柳庭冰扯些闲篇喝两口酒,跟洪江叙说吕姜,为此打上一架,再为了南宫秋打上第二架。最后一天白天,他又以给钟可喜转军籍为借口,跑到董原营房里,死皮赖脸蹭了一顿饭。
他回家过夜;第二天早上,趁南宫秋还没有睡醒,就悄悄起来,离开了家。秋儿说她已经适应了,向他保证她不会哭鼻子难过。虽然如此,他还是自私地觉得,在她没有醒来之前离开,相对来说容易一些。
他们离开京城,过了江,向北一路驰去。到了德州,休整数日后,沈若寥和盛庸继续北上,赶往沧州。铁铉和徐辉祖则留在德州督饷。
平安、吴杰此刻驻扎在真定,和沧州、德州相成犄角之势,以扼北平。盛庸仔细察看过沧州城防之后,便离开沧州回了德州。济南仅剩一万守军,铁铉还需要带些兵回济南去;德州重地,盛庸无论如何不放心。沧州于是只剩下沈若寥和徐凯一起守城。
他身边依然带着钟可喜、老三哥和那五个护卫兵。此外又多了一个人,一面大旗。高高的大旗寸步不离,上面绣着一个粗隶沈字;旗下那个英姿飒爽,却面容阴沉的擎旗校尉,就是谷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