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还在四年前。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这感觉——久到几乎忘却,人世间还有如此境地。
温暖柔软的,恬静舒畅的,坚固安全的。
自然,天然,仿佛生来俱有,仿佛二十三年来的习惯。
不孤独。没有寂寥,没有落寞。——这是真的吗?他曾经努力去想,不孤独的感觉是什么样,想象不出来。他从生命开始,到现在,二十三年,对他来说的一生。从未有过不孤独的时候,从未有得如此纯粹。
然而他忘了,他确实忘了,此刻才终于回想起来。他有过的,这样不孤独的时候,一生中,零零星星,有过片段。端礼门婚礼?新婚之夜?武当山中?——竟然都不是的。他娶了秋儿,他爱秋儿,然而在秋儿身边,孤独感依旧无时无刻不存在,甚至比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更加强烈。
小的时候,身边有族里的兄弟姐妹相伴,有父亲叔伯和姑母相伴——孤独。童年的记忆,多半是暗房,父亲。他有大哥和晴儿,——他只有孤独。
最强烈的时候,大概莫过于那日襄阳汉水之上吧。众人之中——那种无比强烈的孤独感。他一生反感热闹,喜欢离群寡居,多半也是因此。
并不是有人相伴,就没有孤独;并不是有人对他好,就可以消减那孤独。
他有过的曾经不孤独的时候:木秋千,董平山,——香儿。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屡屡想起你吗?为什么我以前从来不曾意识到,这一切的温暖柔软,恬静舒畅,坚固安全,这一切的自然天然的感觉,原来都源自于此,你驱散了孤独,你融化了、摧毁了我与生俱来的,无时不在的孤独感,如此轻易,如此不经意。
他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然而明明四年前,他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同床共枕,紧紧相拥。明明四年前,他和她只是朋友,他愿意称为知己,他们所做的,不过是他在河边的小树林里练剑,她坐在边上忙针线活,然后一起吃饭,偶尔一起做饭,隔三岔五为了鸡毛蒜皮瞬间吵架翻脸。
消磨青春,这个词最恰当。
幸福的感觉。
沈若寥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不敢再想;再想,他只怕自己眼泪都要下来。
后来,他娶了另一个姑娘。秋儿一直在努力拿走他的孤独感,可是从来不曾成功。
后来,他又离开了秋儿。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他相信自己此刻应该已经碎尸万段。
是他忘却了,还是他故意抛弃了幸福,宁可选择孤苦,选择一条毁灭之路?
他不知不觉把她搂得更紧。
夜来香反抗了一下。“你要勒死我了——”
沈若寥抱歉地松开手臂。夜来香抬起头来,又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然后,凝视着他的眼睛。
“你没变。”
沈若寥道:“道衍大师说我变了。”
夜来香躺回他的臂弯里。
“是吗;那想必我也变了。”
“道衍大师安排的?”
夜来香嗯了一声。“你离开北平,我还经常来上香。道衍大师告诉我你回来了,问我想不想见你。”
沈若寥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他把我缴了械,不知不觉。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一直以来,我没想到——”
他不再说。夜来香笑了。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放在以前,我哪儿敢造次亲你沈若寥。”
“你过得还好吗?”
“不好也不坏吧。你知道我,野草容易活的。我一看你,我就知道我起码过得比你好。”
“你不恨我背叛燕王?”
夜来香叹道:“我只怕我了解你太深,不足以相信你真的背叛了他。”
沈若寥轻轻说道:“香儿,你知道我娘——姑姑的事吗?”
夜来香低声道:“我都知道。全北平人都知道了。我要是当初不跟你翻脸,恐怕现在也得在那个地方。”
沈若寥苦楚地说道:“我只恨你翻脸不够,现在又躺在我身边。”
夜来香翻过身来,静静看着他。
“若寥,我跟你说过,我是野草。野草容易活,死不了的。我不是你的郡主,更不是你的族妹。我也不是姑姑。不论你怎么对我,别人怎么对我,燕王怎么对我,我都有办法活下去。”
沈若寥苦笑道:“你比我坚强。我只怕回头看着你为我受折磨,我自己先挺不下去。”
“秋儿怎么样了?”
“我把她赶走了。”
“……赶走了?”
沈若寥点了点头。“我去年年初离开京城时,就知道自己不会再活着回去,因为怕燕王进了京,会报复她,所以就写了一纸休书,把她托付给洪江了——就是当年婚礼上那个跳出来抢新娘的挑战者。他其实是姑姑的亲生儿子,这话说来长了。”
夜来香摇了摇头,笑了笑。
“你看,我就说你没变么。我敢打赌,你休掉她的时候,她依然还是个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