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望着脚下山间一望无际、层层叠叠的云海,开口说道:“香儿,你可知道,来泰山封禅的帝王,都有过谁?”
夜来香摇了摇头。
沈若寥数道:“秦始皇,汉武帝,光武帝,唐太宗,武则天,唐玄宗,宋真宗。秦皇汉武,光武、唐太宗,他们的功绩,自不必说。武则天继承太宗之烈,为唐玄宗打下开元之治的基础,兼为青史上唯一一位女皇,敢将是非成败付与无字之碑,光凭这份气魄和心胸,就绝对不辱没了泰山;而玄宗有了开元之治,自然也有此资格。唯独宋真宗并无大功大德,封禅泰山,假作天书神降,自欺欺人,贻笑后世。从那以后,便再没有封禅泰山的帝王。”
夜来香问道:“太祖高皇帝呢,他够不够格?”
沈若寥道:“抛了宋真宗不说;比起之前封禅的帝王来说,他还是不够格。”
“燕王呢?如果他当了皇帝。”
沈若寥道:“取决于他这皇帝怎么当。我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这个。”
夜来香望着他的神情,犹豫了一下,转过头来,继续看着云海,陷入了沉默。
他们在南天门一家小酒店中留宿。五月夏夜,泰山上却冷如严冬。两个人都是夏天的单薄衣衫,只得整夜缩在厚厚的被窝里,相拥而眠。次日凌晨,两个人裹了厚厚的被子,跑到玉皇顶上,等待日出。
六年前,他也曾和木秋千一起,天天早上在夜夭山东峰看日出。他曾乘兴挥剑,在峰顶的山岩上刻下“挽弓须为射九日,借取秋风换人间”之句,被族长大伯看见,便将东峰从此命名为射日峰。
泰山的日出,与射日峰上的日出,又绝对不是一个层次。夜夭山群山连绵,终年积雪;太阳从山间升起来,天亮在前,日出在后。泰山之上,放眼望去,一望无垠的平原。太阳从平地升起来,沈若寥眼睁睁看着墨黑的夜空变了颜色,看着天边出现的鱼肚白,看着那一道白变成五色光芒,看着这五色光芒迅速扩散,朝霞映满半天。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太阳,他从来没有见过扁圆形的太阳。如此红,如此亮,仿佛比残阳更红,仿佛比日中更亮。刺破黑夜,撕裂夜空,霎时间辉映天地万物,晃得他不敢直视。寒风凛冽,风力的强劲没有撼动他,日出的万剑光芒却刺得他后退了一步,惊骇地望着那团巨大的光源迅速在地平线上蒸腾而起。他内心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虚弱。
然而那颗孤星呢?日出之前,一片漆黑之时;东边的鱼肚白在天地交接处泛起之时,上方那颗明亮耀眼的,孤独的,启明星。夜空之中,他是多么璀璨夺目,给人以方向,给人以希望,给人以信念。此时此刻,光明战胜了黑暗,他又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从来如此:太阳的升起,就注定了他的陨落;破晓的光明,却唯独是他的消亡。
寥若晨星——那是否已经注定了他一样的轨迹,一样的尽头?
挽弓须为射九日,借取秋风换人间。
“射日峰,射日峰……我有多么浅薄,多么自大,多么年轻……”
夜来香也被这泰山日出的景象深深震撼。她听到沈若寥自言自语,没有说话。
沈若寥突然看到了一片悬崖,一道深谷,在眼前豁然裂开。大雪纷飞,到处是绝路,从天到地散漫一片死亡的洁白。太阳将升;黎明将至。这时的黑暗,才是纯粹的黑暗。天地间,生命里,灵魂中。一切是如此的疼痛,如此压抑的窒息,如此尽头的绝望。他仿佛在等待日出,等待了几千几万年;他感觉自己在拼了最后一丝呼吸,尽最后一点气力,呼唤黎明;太黑了,太冷了,太痛了。天快亮起来,快亮起来吧!只要熬过今夜,只要熬过今夜!!
启明星在哪里?启明星已经落了;今夜还没有过去……
“若寥?”夜来香抓住他的臂膀,紧紧贴住他的身体,想要压制住他的颤抖。“你怎么了?”
他在战栗;恐惧的,寒冷的,疼痛的战栗。仿佛他已经灵魂出窍,仿佛他不在此处,而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绝望阴森的、黑暗无光的、毫无出路的地方。另一个世界。
“若寥,你想起什么了?”她拉着他坐下来,紧紧搂他在怀中,不停地吻他,一面焦虑地问道。
太阳越升越高了,大地越来越亮。温暖变得热烈的光芒打到二人身上。沈若寥慢慢止住了颤栗,抬起头来,望着迅速变幻着五彩的天空和浮云。脚下神州大地,一片光芒万丈,万象更新,朝气蓬勃。
阳光沉重地落在他睫毛上,亮晶晶的,暖融融的。他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抖掉那微痒。
夜来香还在望着他,充满了担忧和期待。
沈若寥深深吸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无比坚实而沉静。
“香儿,我看到了尽头。”
“……尽头?”
“你知道,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尽头,”他说道,“我会死在黎明。”
“……”夜来香惊异地望着他,头脑中完全一片空白。
沈若寥道:“我看见了,听见了,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一切,所有的都是真实,都不是幻觉。我相信那就是。我的生命,会终结在未来的某个黎明。”
夜来香惊骇地听着,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若寥站起身来,正对着东边的天空和大地,用力展开双臂,纵情地深深吐纳了一口泰山顶上冰凉清爽的朝气。然后他放下手臂,沉着而坚定地望着日出。
“黎明之后就是日出,”他含笑道,握紧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