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的不是跟在别人后边学,而是明知道自己错了,却坚持错误的方向走下去,以为积累错误可达到正确。
所以在打下邵武后,汉历腊月和正月两个月里,破虏军并没急着攻城掠地,而是以邵武军为中心,向周边各地渗透,袭扰,以掠夺大元治下的金银资源为主要目的,一边练兵,一边向外界展示一种与众不同的治政方式。
文忠记忆里,八路军的关键一条民政措施是减租减息,文天祥和部将商议后,以与北元争夺民心的名义,大着胆子将它改成了减租免赋。这条政策试行得非常顺利。邵武地处山区,元军两度劫掠后,当地的大户早已被屠戮得差不多,对减租政策有心抵抗亦无力抵抗,况且文天祥在减去地租的同时,免去了地方全年的农赋,减少了他们头上的负担。很多百姓在元军到来邵武之前,已经逃到山里避兵祸。听说破虏军分无主之地,个别胆子大的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跑了出来,果真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田产。看到那些胆子大的先下山者真在刘子俊手中领到了地契,山上的百姓奔走相告,忽拉拉跑下来了一大批,连临近几个元军治下也有人弃家舍业前来投奔。
城中的人多起来后,文天祥实施的第二条利民措施就是鼓励工商。邵武四面环山,是个抵抗蒙古骑兵的理想场所,但地方上的人口增加了,难免会面临生活资源匮乏的问题,光凭临近几家见风使舵的新附军悄悄供应,粮饷肯定受制于人。况且眼下破虏军的资金是元朝治下的金矿银坑劫掠而来,并不稳定。所以在免除了地方田赋后,鼓励工商的措施也相继出台。邵武周围矿山多,金属和森林资源丰富的优势。有三倍以上的利润,足以诱惑商人冒生命危险。而另一个时空见过的那些新鲜玩意和民用器械,开发出来,给商家的带来的利润何止十倍!
大宋朝最大的优点是不轻商,自南渡后,为了丰富国库,商人地位渐高,读书人经商并不是新鲜事。在邵武推行重商措施,受到的抵抗比当初给破虏军剃头小得多。这条政策只是苦了箫资和他麾下的那些巧匠,为了让邵武能从与外界的买卖中赚到钱,他们不得不将文天祥东鳞西爪的描述拼凑成图,想尽办法变成现实。
好在经历了造炮和放孔明灯事件后,大家对文天祥的奇思妙想已经习惯,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设计是否可行。
“丞相,行商们带来的货已经都卖完了,明天安排他们陆续离开,您看还有没有别的安排”,门被轻轻推开,一身商人打扮的刘子俊和杜规风尘仆仆地走进了文天祥的书房。
“子俊,子矩,收获如何?”文天祥从文件堆中抬起头,笑了笑,起身亲手给刘子俊和杜规倒了杯茶,将感动得手足无措的下属按进了椅子里。“这些天辛苦了你们,又要提防奸细混进来,又要不伤了他们的精神头儿”。
“下官不敢,大人统筹全局,比我等辛苦万分。”杜子矩感动的答了一句,放下茶杯,从衣袖内的夹袋中掏出一个账本。“下官找人粗略统计了一下,这次招集行商,加上税务和场地租金,咱们一共赚了三百多两银子,扣除了茶点酒水,三天下来,还剩下纹银一百五十两,铜钱三十多贯”。
战乱时代,大宋的交子和蒙古的纸钱都没人愿意用,买卖要么是真金白银,要么是以货易货。邵武军冒着这么大风险办了个交易会,一百五十两白银的利润实在太少,但考虑到被客商带往各地的新奇产品起到的推广作用,杜规对这个结果还颇为满意,顿了顿,继续汇报道:“丞相安排人制造那些器械和农具,行商们很感兴趣,易货易走了不少。特别是那个轧棉的搅车和黎族的脚踏三绽织布机,经牙行(宋代的职业经纪人,主要干为商家穿针引线和贩卖人口的买卖)当场演示过后,卖了许多,换回了很多军中必须物资。但这次前来的最大一个商户,他想买的东西我不敢做主,请丞相定夺”。
他本来是一小行商,辗转到江南,遇蒙古兵,仆人皆亡,财物全失,自己被长枪刺中,从死人堆爬出后发誓报仇。得知文大人重出江湖,千里迢迢投之于旗下。被文天祥委以计算军中开支的重任,如履薄冰,每日精打细算。破虏军捉襟见肘的财务状况他心里最清楚,眼看着一笔可赚大钱的买卖,却要放任其溜走,言语中多少带着些不甘。
“他想买什么,难道除了织布机,还有他更感兴趣的东西不成”?文天祥皱了皱眉,惊疑的问道。以文天祥自己的生活阅历,大宋两浙一带纺织业发达,棉花种植面积巨大,但工艺落后,劳动辛苦,产品质量低劣。官吏们平素穿的,通常都是海南一带黎族的贡品。民间交易中,兜罗棉、番布、吉贝、黎单、黎棉、鞍搭等,在全国各地都是畅销货,甚至可以当货币使用。(本书首发一起看原创网,转载请保留。)
而黎族人发明,后来被黄道婆改进的轧棉、纺纱、织布机械和整个纺织流程,此时应该还没传播开才对。所以文天祥才跟据记忆里的式样请箫资等人赶制除了这几件压箱底法宝。谁料到苏家的胃口巨大,眼光居然不在这些生财机械上。
“他想买咱们的破虏弩,用鸡笼一带特产的上好硝石换,三百斤硝石或硫磺换一把弩,这次他一共带来了五车硝石,五车硫磺”。刘子俊看看文天祥脸色,将账本和一块玉佩轻轻的放到了桌面上。
玉佩是斥候副统领陈子敬的信物,只有他认为身份极其重要的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亲自把信物交到此人手里。文天祥拿起玉佩,在灯下晃了晃,疑惑的目光看向刘子俊。
“苏家据说是三苏的后人,靖康之祸时,阖家迁往海外避祸,落脚在鸡笼,是有名的海商,实力不在泉州蒲家之下。而那个姓方的护卫,是海上巨盗山东方家的三当家方馗,绰号浪里豹。蒲家勾结蒙古人,企图独霸海上贸易,迫使方家和苏家换帖子,结了兄弟”,刘子俊不愧监军之职,在利用几天掌管交易会期间,已经将客人的来历一一打听清楚。
“苏、方两家联手,难得他们这次偷偷登陆,蒲家不知情么”?文天祥谨慎地问,这又是一个特殊情况,过于纷乱的局势,任何一派力量都为结局增加很多变数。
“他们三家还没直接撕破脸,这次明知道苏、方两家可能偷偷来邵武,蒲寿成还给他们开了路引”,刘子俊明确的汇报了文天祥想知道的情报。大宋海上贸易利润巨大,生意最远已经做到了忽鲁木斯(红海),蒲、苏、方三家,有可能为利益争斗,也有可能为利益而联手。
“喔,这样”,文天祥轻轻用手指敲打着额头,仔细权衡起见利弊得失。蒲寿成是蒲寿庚的哥哥,身为长子却把家业让给了弟弟,为家族当军师,谋略和文章都很有名,为人更是出了名的阴狠。蒲寿庚据朝廷于海上,拥泉州而降元,屠杀城内赵姓居民三千余口,种种恶行,都有蒲寿成暗中策划的影子。这位蒲家老大看到苏、方二家的商队登陆,不可能不怀疑他们会走向邵武。明知到对手的目的却不加拦阻,蒲寿成到底在想什么?
邵武军被群山环绕,周围的几支受北元节制的地方实力派各怀心思。自从破虏军走出百丈岭,一战定邵武后,前来输粮送款请求文部高抬贵手的,请求划分边界各守一方的,还有试探拉拢,试图替北元朝廷做说客的,每天络绎不绝。和纵与联横,都不是文天祥擅长的东西,但他却不得不将这些担子一肩挑起来,从蛛丝马迹中预料敌手的动向。
他的高洁性格,与这些见利忘义投敌者格格不入。但局势却逼得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和各种心怀叵测的家伙周旋。毕竟,破虏军还没有与周边所有新附军同时开战的实力,眼前短暂的和平,也是难得的积蓄力量的好时机。
“如果文忠他们那支部队,遇到我这种情况会怎样做”,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闪进文天祥的脑子,“如果是八路军,在民族危亡时刻,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都会去团结”,耳边响起清晰的答案。
“子俊,你可以回复,我答应卖弩给他,请他们在邵武军逗留几天,让箫资单独为他们打造一批适合船上射击的型号,子矩,你看看能不能签一个长期货契(合同)。”文天祥很快做出了决定,“你约一下苏掌柜,说我想见见他,问问海上的情况”。
“丞相”?刘子俊有些迟疑。方、苏两家可以成为伙伴,但和方、苏两家明争暗斗,还不时勾结在一起的蒲家,却是近在咫尺的危险。钢弩到了方、苏两家手中,难免在出海前,有一部分被蒲家截流。那样,下一次敌军手中,就有可能使用和破虏军同样的利器。
文天祥知道刘子俊担忧什么,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子敬把信物交给了苏家,已经表明了他对这笔交易的态度。为了子敬和他手下的斥候能在各地生存下去,咱们也得给苏家这个面子。况且蒲氏兄弟能卖了大宋,也能出卖大元,只是看谁给他们的价钱高,谁的胳膊硬而已。”
“这倒也是,蒲家那些大食人向来给奶就是娘”刘子俊应了一声,脚步却停在原地没有动,“可以咱们现在的实力,哪里有奶水喂养这个狼崽子”?
“你来看”,文天祥拉着刘子俊的手走向挂在墙上的地图,“邵武四周,都是新附军。南剑州的李英听说我们人少,一心想替鞑子立下平定邵武之功。从各地传来的线报上分析,他已经等不及了,不日就会带兵进犯。建宁府的杨一尘是个胆小鬼,谁给逼得他紧些,他追随谁。建武军的武忠是咱们的“朋友”,但他这个人出卖“朋友”的事情干过不止一次。更远的地方,淮西的陈岩正在打击地方豪强,给流离失所的百姓分配土地,与争夺江南的民心。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随机应变,能暂时让谁不与我们为敌,就跟他虚与委蛇。如果有人这样还不识好歹,认为我们软弱可欺,咱们就狠狠给他一下,让他永远记得住疼!”
“至于这些钢弩,蒲家不动它的心思则已,动了它的心思,我保证让他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文天祥自信的挥挥手,在泉州方向画了个圈子。
杀人,有时并不一定用刀。角逐,也不仅仅在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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