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夜色深重,石室内昏黄的灯光映照出温珏的身影。
白衣,黑发,长身而立,衣带当风,凤眼上挑,唇角含笑。
宛如画里走出的人,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张俊美面孔下潜藏的是怎样狠毒的居心,更可怕的是这个人从不懈怠,算无遗策,无懈可击。所以即使桀骜不驯如宋翎,挣扎到最后,都只能任由命运扼住自己的咽喉,在这条绝路上蹒跚着越走越远。
或许等到了他分不清楚自己是谁的那一天,他便成功了。
宋翎漠然抬了抬眼,恭恭敬敬道:“温师父。”
这假意的和气与尊敬和楚辰对温珏的态度如出一辙,不过这个倒并非宋翎刻意为之,而是出自一种自保的本能。
理智让他收敛自己层出不穷的脏话与近乎要吃人的狰狞表情,可面对那张曾经带给了他太多痛苦的脸,识时务如他,似乎无论如何也难长久保持曲意讨好的笑容。
于是他只得漠然以对,如此,他和温珏的相处似乎反而能用“融洽”二字来形容了。
“今天的功课做完了么?”温珏并不在意他的冷淡,温言笑问。
这位丞相大人非但对人不吝啬笑容,对待宋翎似乎也从不吝啬时间精力。哪怕再忙,他也会抽时间给宋翎布置功课。如今的宋翎几乎每天都会和楚辰学一模一样的内容,做一模一样的题目和论策,温珏亲自把关,从不敷衍。
这人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若能有他对争权夺利半分的用心,也绝不会将自己的独子养成陌路。
小少爷……这陡然浮现在脑海里的名字让宋翎稍微恍惚,慢了半拍才想起来回答问题,“做完了。”
温珏倾身去看宋翎写的策论,宋翎垂着眼,悄悄握紧了拳头,又呼出一口气,强行将自己的呼吸调匀。
他固然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敢松懈,不过在温珏面前,他会习惯性地将自己绷成一根弦,不愿出任何差错。
他内心深埋着对温珏的痛恨,可与此同时,他本能地惧怕着温珏——毕竟到了最后,只有痛楚的滋味刻骨铭心。宋翎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温珏养的一只狗,拴牢了,打服了,于是就连稍微违抗命令的勇气也无。
至此,他似乎被拔掉了所有的牙齿——有时就连宋翎自己,都会有这样的错觉。
“策论做得不错。”温珏看完他所写的东西,若有所思,“你这笔字是彻底练出来了,所写与楚辰的看法虽然不同,却也相去不远……只除了这里。”
他指着纸上的一处,低声问:“你为什么这么看?”
宋翎看了一眼宣纸,不假思索:“他写错了,我在那个地方待过,他报上来的数字不可能是真的。”
这篇策论,其实是与政事相关的。
登了基的小皇帝每日也是勤学苦读,奈何御书房里空提笔,半点实事管不了。宋翎也只好跟着在纸上指点江山,逐渐能理解这万乘之尊心中的憋闷——虽然实在说不好,他和楚辰究竟谁的处境更憋闷些。
策论的题目其实是近日一篇地方官上报的奏章,说北地大旱,而后就是求朝廷拨款,并且自夸了一下自己及时处理事件、赈济灾民、安抚百姓等功绩。大楚版图辽阔,每年有层出不穷的天灾*以及各种你想得到想不到的麻烦事,这类虚虚实实的奏章纸片也似涌向桓安,仗着山高路远,内容真假难分,并不好应对。
温珏能日理万机罕出差错,自然有他确认消息的法子。像楚辰、宋翎这样手无触角的半大孩子,即使学了再多东西,往往也只能大而化之谈上一谈。无论如何,皇帝只负责发号施令,这样处理虽然保守,却不易出差错。
只是宋翎却在策论的最后,笔锋一转,质疑了这个地方官报上来的具体损失数字,并就此对自己的决定做了一系列的改动,诸如削减拨款、将银两转换为其它物品补给灾民等。这一笔转折成了宋翎与楚辰最大的不同——
归根结底,一个是养在深宫的金丝雀,一个是四海为家的无根野草,哪怕容颜举止再相似,也终究有抹不去的出身。
温珏看着纸上那些于他而言实在太过幼稚轻率的侃侃而谈,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