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看来,你已经知道了?”谭先生审视那幅画,敏锐地察觉到温洺筠微变的脸色。
温洺筠无声苦笑,“师父,您恐怕得离开桓安了。这里是非之地,到底比不得逍遥江湖自在。”
谭先生并不惊讶,他缓缓收起那画像,无奈摇头:“又要逃命了,我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不过你让我走……你呢?”
谭先生神情有些严肃地看向温洺筠,“就像你说的,桓安是非之地。你真的打算卷进去么?”
温洺筠笑着摇摇头:“就算我要抽身,现在也晚了。况且……我学武习剑,并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逃。”如果往事已不可挽回,至少,他想保护他还能够保护的人。
泥潭也好,浑水也罢,他本就生在这里,就算逃恐怕也逃不掉。
“祝你好运。”谭先生轻笑一声,拍一拍他的肩膀,“你真的长大了。”
温洺筠认真地道,“师父路上小心。”
“这个是自然。”谭先生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边收拾边叹气,“我本来以为桓安会是最安全的,没想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他说到这里,忽然拿起一个小东西在温洺筠眼前晃了晃,笑眯眯道:“这个你要么?”
温洺筠看清楚这东西,一时哑然。
只见谭先生手里赫然拿着个布偶娃娃,娃娃用各色的粗布拼起来,居然也拼出了个惟妙惟肖的人形……青衣斗笠黑发,这不是他么?
这种布偶娃娃显然外面大街上是没有卖的,不用想,定是某人闲极无聊,自己做的。
“师父,你觉得你应该花时间做这种东西么?”温洺筠默默地问。
“难道不可爱么?”谭先生又看了一眼手中布偶娃娃,将布娃娃收好,笑了,“既然你不要,那我就留着做个念想吧,今后山高水远,前路莫测,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温洺筠听得他话里似乎有不祥之音,微微蹙眉:“师父之后打算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最近我身上还有其它的麻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谭先生笑笑。温洺筠问他是什么麻烦,他也不答,只是埋头收拾东西。
很快,谭先生打包出了一个包裹。他将那布娃娃塞在包裹里,而后沉默一会儿,收敛了笑容。
温洺筠轻声道:“师父,你当年从桓安离开,一定也是察觉到了什么。这次回桓安,你却一直显得匆忙而焦急,归心似箭。难道是因为,对现在的你来说,桓安比其它地方要安全?”
“哎,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你脑子就不能转得慢一点么?”谭先生唉声叹气,招一招手,“过来,我给你一个东西。”
他犹豫了良久,宝贝地从身上拿出一样东西,郑重地交到温洺筠手上:“这个请你帮我代为收好。它在桓安恐怕是最安全的了,如果带在我自己身上,我怕会丢。”
温洺筠狐疑地看着掌中的东西。
这是个不起眼的小盒子,温洺筠问:“这到底是什么?它很重要么?有人在找它?”
谭先生微笑:“你打开看看。”
温洺筠小心翼翼地将那盒子打开,瞬间只觉呼吸一窒。只见这不起眼的盒子里放着一个做工极其精美的项链。整个项链用纯金镂空打造,其上刻了许多复杂纹理,似乎是某种图腾,温洺筠看了半晌,也没看出来那些纹理究竟是什么。
可这项链上最引人注目的却远远不是这些纹理,而是镶嵌在项链正中的宝石。宝石呈血红色,流光溢彩,就这么轻轻一打开,整间暗室仿佛都亮了起来。
这种颜色的宝石温洺筠见过许多,可是没有一个有这样惊心动魄的光彩。温洺筠甚至觉得这宝石的光泽强烈得有些刺目,却又不忍心移开眼,他心底闪过奇怪的念头:这颗宝石,看上去就仿佛太阳一样。
光华夺目,驱尽黑暗。
“它很美,是么?”谭先生轻轻一叹,“可惜是个麻烦。”
温洺筠神情严肃起来:“师父,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家传的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十几年里,有不少人在找它。不过找它的人不太可能有胆子来桓安,所以在桓安,它应该是安全的。”谭先生眯了眯眼,“我将它托付给你,请你不要将它的存在泄漏出去,一旦泄漏,它将引来无尽的灾祸。其实你也可以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或者把它埋了……我带着它躲了十几年,总觉得应该是个头了。”
温洺筠道:“那师父你为什么不自己把它藏起来,或者埋掉?又或者……”他有些迟疑,“毁掉?”
谭先生看着宝石那瑰丽无比的光泽,摇头一笑:“我不能。”
“你可以把它藏起来或者毁掉,可是我不能,这是不被允许的。”谭先生轻声道,“你就当帮我这个忙吧,以你现在的武功,应该足以保护它。如果还是百密一疏,被人发现或者找到了,那就把它……毁掉吧,或者交给你父亲。”
“我父亲?”温洺筠愕然。
“如果真的有人找到你,你就会明白它究竟有什么用处了。”谭先生长叹一声,“真到那种不可挽回的时候,它就随你处置了。”
一直到最后,谭先生也仍是语焉不详的。
他很快收拾好了东西,只身一人在夜色里出了桓安,走向未知前路。
温洺筠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收好,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他知道谭先生的来历有些神秘,只是,这宝石究竟有多么的重要,才能让他躲藏十几年?虽然满腹疑窦,谭先生托付他的事他却不能不做,于是打算先把东西收好,等过几天千机卫的事情了了,再做打算。
温洺筠就这么不太踏实地睡了过去,另一边,皇宫里仍是灯火通明。
宋翎坐在案前,轻啜一口茶,侧头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女人。
小雯端坐椅上,一只手轻抚自己仍然纤细的腰肢,神色有些复杂。
“竟然真的有了?”宋翎面上露出惊喜神色,凑近查看,“朕居然要做父亲了。”
两人贴得很近,在窗外透过灯影看来,想必是一对恩爱的情人。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事究竟有多荒谬。小雯僵硬地牵扯一下嘴角,在宋翎耳畔低声道:“你们真的要留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的父亲是她的……
“你这是说什么话呢,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当然要把好的都给他。”宋翎面上仍有惊喜之色,颇为随意地演戏,而后放低声音,轻声道:“珍惜这个孩子吧,明依姐,他将是这一代唯一的皇嗣。如果是男孩,你后半生将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果是女孩,也不会被亏待的。”
小雯听出他弦外之音,震惊地倒抽了一口气,“你……你是说……”
宋翎平神情平静,在她耳畔耳语:“你是为什么觉得,我会有孩子呢?玷污皇室血脉这种事,做上一次也就够了,不是么?”
小雯看着他冷硬平静的神情,一时惊讶失措,呆了呆,轻声问:“那……他呢?”
一个他字,问得语焉不详模模糊糊,宋翎却像是知道她指的是谁。他神色变冷,淡淡反问:“你说呢?”
假货成了真,真货当然得去死了。
小雯的眸光黯淡下去,面色喜怒难辨,轻轻“嗯”了一声。
宋翎站起身,神色又温和起来:“有孩子可是大事,绝不能马虎。你这段时日可别想太多有的没的,劳心费神,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才是道理。”
他就像一个爱极了妃子的皇帝,温言嘱咐了一大堆,又唤人将娘娘送回宫,好好服侍,才算准备歇下。
临休息,新来的管事太监谄媚地冲他挤眉弄眼,“这个,既然娘娘如今有身孕在身,陛下需不需要其它人侍寝?”他信誓旦旦,“奴才有准备好人选,都是漂漂亮亮清清白白的姑娘,陛下若有兴致,不妨看看。”
宋翎挑了挑眉,“不必了。”
他莫名觉得好笑。
楚辰,又或者他,都是十四岁的年纪。
他没碰过女人,楚辰碰过。
这其实是个尤为青涩的年纪,甚至身体都还没完全长成,在这个年纪“选后”、“纳妃”、“生子”会让他觉得是一件异常陌生而荒谬的事。女色固然是男人所向往的诱惑,然而这诱惑放在宋翎这里,就更显得荒谬绝伦。
所谓的鱼水之欢,极乐之境是怎样的,宋翎并不清楚。
不过他清楚一件事,就是他不会有孩子。
那么,既然所有的交|媾都是为了繁衍,如果他不能繁衍,又有什么交|媾的必要呢?同时,他还得时时刻刻记住自己是个冒牌货,所以放纵与沉迷情|欲是不被允许的,在这座宫闱里,他本就不能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坦诚相待。
楚辰宠幸小雯的后果,于他恰好就是一个绝佳的前车之鉴呢。
他始终只能一个人走下去。
深夜的宫殿幽深冷寂,宋翎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盯着床帐看了很久,脑子里不停地过应对千机卫的计划,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温洺筠。
和温洺筠的重逢,在他意料之外,却让他十分的……开心。
他知道温洺筠其实并不应该卷入这件事,却还是很高兴,因为这重逢让他恍惚生出一股自己并不孤独的错觉……如果他能对这世上任何一人敞开心扉,那恐怕就是温洺筠了吧?
除此之外,无人可信。
思及此,浓重的睡意涌上,宋翎轻叹一声,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睡得并不好。
他在这座宫殿里会时刻保持着最大限度的警惕,所以哪怕入睡,脑子里似乎有一个部分也始终都是醒着的,外间风吹草动,任何稍大一点的动静都会让他惊醒。同时他那似乎并未完全泯灭的良心有时也会折磨他,让他陷入一个又一个噩梦。
不过奇异的是,今夜居然没有噩梦。
宋翎居然十分罕见地陷入了深眠,睡得十分舒服。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嗅到了一股暧昧的香气,依稀是殿里燃的助眠的熏香。于太后死在熏香下,他对这东西异常敏感,慢半拍想起来去把香灭了,不料朦朦胧胧间,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缓缓流转至他的全身,宋翎身上燥热,有些干渴,想爬起来,然而整个人都晕陶陶懒洋洋的,不想动。
昏沉而奇异的梦境里,他似乎看到一个人缓缓走入了他的梦境,张开双臂,拥住了他。
那怀抱温暖无比,宋翎有些贪婪地抱住那个人,心中有一股莫名的难以言述的眷念。他觉得自己想说什么,然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死死地打量那个人的模样,浑身情潮涌动。
他看到那个人的背影,黑色长发如瀑,背部线条纤细劲瘦,上身赤|裸,裸|露在外的皮肤洁白无瑕,漂亮极了。
宋翎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他觉得那就仿佛是自己所能拥有的最贵重的珍宝,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想触碰,却又不敢触碰。
这是他的,他的东西,绝不能让任何人染指,这个只属于他,也唯有这个是属于他的。
宋翎不自觉着了迷,伸手想去抓那个人的肩膀,不料还未触及,那个人忽然回过头来,向他微笑。
眉目秀雅如画,神色温和,不是温洺筠又是谁?
宋翎触及那张漂亮无比的眉目,一时如遭雷击,猛地惊醒过来,心如鼓槌。
他只觉浑身虚软,不用查看就知道自己胯|下一片湿热。情|欲本身并不让他失措,但他梦到的勾起他情|欲的人让他失措。
小少爷……
自己居然是怀着这样的念头么?宋翎看着自己的手,一时茫然。他一直觉得,自己对温洺筠的执着,或许就是一种渴望抓住救命稻草的感觉,他时刻都走在倾覆疯狂的边缘,所以他死命地抓住一切能够让他稍微安定的东西。
可是刚才梦里的情形不会错,他想做的不仅是抓住那双手,他想要触碰那个人,抚摸那个人漂亮的肩背,想要……将那个珍贵漂亮的人影,困在手心。
真真切切的想。
宋翎有些颤抖地握紧双拳,静了半晌,急促的呼吸才逐渐平稳下来。这时门外忽然有灯光掠过,停在门边,一个女子身影被灯影映照在门上:“陛下,奴婢是服侍的彩霞,您醒了么?需要喝点水么?”
宋翎这时浑身热潮褪去,他嗅着殿内香气,看着门边凹凸有致曼妙无比的女人侧影,渐渐露出个冷笑。
“不用。”他漠然道,“把香灭了,另外,你从明天起就不用留在这儿了。”
女子这时显得有些惊惶,她似乎又说了一些求情的话,但宋翎都没听清。
宋翎侧头看向窗外,恍惚又想起了温洺筠,他想起了温洺筠的琴音,曼妙空灵,听上一次,就再也难以忘怀。
那么清透漂亮的人。
永远也不属于这座金碧辉煌的冰冷宫殿啊。
可惜他宋翎,却注定要烂在这座吃人的皇宫里。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宋翎看着天边的鱼肚白,忽然轻轻一叹,露出个有些凶狠的笑容。
烂死在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可他还有好多没有做到的东西,好多没有得到的东西……为了不在烂死之前先被人砍死,他还得先解决千机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