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曲自有一番愁滋味。夏慕一乐上了单独的隔间,只见杨继盛正在细细品味着《凤栖梧》,见得夏慕淡然一笑,自顾自说起来:“柳永写词,三二字点染心志,或黍离麦秀,或羡南山五柳,或唱白草黄花。但不足之处,却是风骨有些小儿女姿态了,不足以跟苏东坡、辛弃疾之流一比。”
夏慕闻言轻笑:“柳永之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此人有一首:‘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柳耆卿(柳永字耆卿)这句‘衣带渐宽终不悔’跟韦庄有异曲同工之妙。”
杨继盛却不认同,站起想了想,说道:“这些宋代词人,我佩服只有三人,一是崖山海战抗虏殉国的文天祥;一是一生戍边报国的辛弃疾;一是在江湖则忧其民,处庙堂则忧其君的范仲淹,其中更以范仲淹我最为欣赏,文天祥最为壮烈,辛弃疾更是心酸。”
夏慕闻言,心中一动,咏出了一首《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首作于仁宗康定元年,范仲淹北边戍边,当年北虏犯国,国家武将不中用,大宋朝的脊梁只有他们文人用腰杆子挺起来,前有辛弃疾,弃文从武,报国二十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的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后有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崖山海战,协同陆绣夫,与帝跳海殉国,十万大汉子民,相继陪同,高歌一曲,唱罢大宋亡国镇魂之曲,可怜却是,寂寞身后事,千秋万岁名了!”
“好一个千秋万岁名了!”杨继盛抚掌大笑:“知我者夏光中也,如今奸臣严嵩擅权,国将不国,北有俺答,南有倭奴,西有缅甸挑衅,泱泱中华受尽四方欺辱。前有仇鸾无用误国,现有胡宗宪贪墨军资,武将这等无能,唯有我等文人,以铁骨鲜血铸成斩妖诛邪利刃,报国醒君,开万世之太平!”
“这……”夏慕闭目,眼角两颗泪珠滚落,“椒山兄,如果当今圣上是永乐大帝此等人物,我夏光中何不也迁都俢典,五征蒙古,七下南洋,拓万里波涛于四海,加服天子之威于八荒,可当今圣上不问苍生问鬼神,我也只能曲线救国,方可救国图存,我的难处你也要懂。”
“光中糊涂!”杨继盛急切,急忙拉着夏慕的手,激动起来,“光中心中有挽大厦之将倾意图,何必畏手畏脚?男儿铁筑筋骨不下跪,我等自大礼仪,和光同尘,世风日下之文人风骨,已被打断……光中你且听我一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拟把疏狂图一醉,岂能效仿阮籍之流,穷途末路之哭啊!”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夏慕闻得此言,蓦然回想起了鲁迅,虽是不一样的时代,却是一样的无奈。国家衰亡,民不聊生。鲁迅于黑暗之中如同彷徨呐喊的勇士,可却也是身为一个文人的悲哀,眼看国将不国,却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可是话说得好听,也不能做无谓的牺牲。想着夏慕仍是不同意杨继盛上书弹劾。
杨继盛见夏慕不同意,心中已决,只得说道:“光中兄,不瞒你说,三天后,我将安排完一切事情,去敲登闻鼓!”
“你……”夏慕瞧着杨继盛的决绝,只见他眼中光芒刺眼,坚定之意显露无疑,顿时哑口无言。
他知道杨继盛眼中的坚定,是这个时代无人能理解的。就如同哥伦布的太阳说,被人说成疯子,耶稣被人架到烤火架,宁死不愿对敌人屈服。他们被人看成是疯子、傻子的举动,其实是他们敢于走在这个时代的前列。
夏慕颤抖的慢慢坐在了椅子上,心中却空落落的,感觉丢失了什么。
杨继盛眼中含泪,轻轻将一本珍藏多年的《论语》放在夏慕手中,哽咽起来:“这本书是我人生的第一本书,我从中学到了什么叫民族大义,如今我将它送给你,如果……我死了,我希望光中你能完成我未完成的事业!”
夏慕一听,眼中也是泪下,瞧着手中已经发黄的书页,却是再也忍不住哭泣起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却是男儿未到心伤处。此刻他见杨继盛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意思,再也忍不住心中悲戚,只得欺人说道:“椒山兄,你不会死的,你……”
杨继盛却阻止了夏慕继续说下去,笑了笑:“光中,我们何必自欺欺人?我知道死劾确实并不是一个好的方法,但我没有更好的方法。我没有钱财,没有权势,没有庶吉士的背景和入阁的希望,更没有老师的智慧。归根结底,他只是个出身农家、天赋平凡的普通人。我唯一拥有的,只是我的性命。光中啊……其实你知道的,我们这一生,有很多选择,是自己没有办法去选择的!”
夏慕颤抖了,第一次颤抖了,因为眼前这个憨厚正直的朋友,他知道这次弹劾的结果,必然会遭到严嵩的反击、甚至严刑拷打、诏狱的长期关押,然而他依然决定这样做。明知不能成功,明知必死无疑,依然慷慨而行。
外人看来这是愚蠢的,是傻子行为,但是他们不会懂的,这是一个爱国人士,不得不做的,不得不敢于在世人皆浑之中,亮出正义呐喊之剑的举动。
众人皆醉,唯有他杨继盛独醒——!
举世皆浊,唯有他杨继盛独清——!
只见杨继盛独自一人高歌一曲,走下楼去,那声音听在夏慕耳中,却是如此苍凉: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夏慕听着杨继盛苍凉的词,心中泛酸,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嘴里默念那句:“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蓦然,他满胸腔一股酸楚来袭,猛地站起,跑到窗口,只见夜色中杨继盛独自一人孤单的背影,朝着紫禁城走去,他伸出手想叫杨继盛,可是嗓子仿佛被堵住一般,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将我当成知己,朋友,我怎可让他一人去送死啊!”
只见灯火下,两颗泪珠从夏慕光洁的下巴划过,滴落冷风之中。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风吹纱帘,人去楼空,小阁橱窗前再也没有夏慕的身影,只听风中冷冷飘来他叹气的声音,“英雄气短,马瘦毛长。英雄气短,马瘦毛长。英雄?狗熊?心在天山,身老沧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