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文书很快就从薛小王爷案头传到了厉明案头。
单从文辞上看,这封文书传达的意思很明显,它表明了柳从之一贯的避战态度,故而这并非一封高高在上的问责书,而是拱手给了月国一个台阶下:月国人于我境内杀我百姓,那我自会除之。我知这也非你所愿,那你能否也帮把手?我们各享安宁,不起战乱,岂非绝妙?
柳从之意图明显,言辞看似温软,姿态却放得不低。其一,自然是这一笔……的字。其二,这封文书没有附上月国文字的译文。
不说其它,就说当年薛朝老皇帝在位时,虽有良将守边,奈何国力空虚,故而并不敢怠慢月国,两国每有文书往来,哪次不是精心书就,口吻温软,更精心附上译文?当然其中更有柳从之亲自执笔写就的,毕竟连老皇帝都知道自己这个状元郎才华横溢,更通月国语言文字,不用他用谁?
柳从之明明有此之能,如今却刻意送上如此一封书信,其中意思不外乎一点:我不想和你打,但我也不惧和你打。
厉明扫过文书,将其中所有细节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玩味地笑了笑。
他通南国话,就像柳从之通月国话一样,有敌如此在侧,岂能轻易安寝?若不能知己知彼,何谈百战百胜?
“请问陛下意下如何?”
堂下等候多时的使者躬身用还算清晰的月国话问出这一句,态度不卑不亢。
一封没有译文的文书,倒是附上了一个通月国话的使者,真奇哉怪哉也。使者年纪轻轻,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倒是丝毫不露怯,眼帘微垂,小心地敛去了锋芒,行事谨慎小心,态度带一丝圆融。
这使者名顾均,乃是昔年大薛亡国时,愿舍命护卫故国之人,却也是臣服柳从之,效力于新朝之人。袁承海曾言顾均年少气盛,尚需磨砺,如今这年轻人行走之间,却隐隐有了与昔年袁承海如出一辙的圆融,不知袁承海今日再见顾均,又会如何评价?
如今的袁承海恐怕无缘见顾均了。厉明审视南朝这名年轻官员半晌,似笑非笑,忽而淡淡一点头:“这信上说得也中肯,如此匪徒,扰乱边境,侵扰贵国,损两国邦交,是为大患,孤亦欲除之啊。”
厉明的态度让人意外。
月国求战之心愈演愈烈,厉明向来野心勃勃,如今怎么如此轻易地顺着柳从之给的台阶下了?
他不是渴战么?这人觊觎了如此之久的南朝江山,如今却稳住了?
须知如今这人手里握着的可是锋芒毕露寒光湛然的刀,如今这种时候,兵器尚渴血啊……
不过兵器戾气再重,也始终是被握在主人手中的,决定大局的也永远不是刀,而是握刀之人。
只是不知身为握刀之人的厉明,又在想些什么?
无论如何,两国之间因边境摩擦而绷紧的关系至此似乎稍微缓和,边境来往走动之人虽比从前多了一分小心,大体却也平稳,没再出什么乱子,潜逃在外的月国流寇虽然让人提心吊胆,但在如今重重追捕之下,似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对普通百姓而言,与其担心打仗这种连影子都没有的事,倒还不如担心一下今年这热得离谱的鬼天气。
今年的天气热得颇有些邪门,入了盛夏,宣京酷热难耐,好似一个大蒸笼,暑气之盛,着实强过前几年许多。
这就苦了薛寅,薛小王爷生在北化那种寒风萧瑟的地方,虽未能练就一身耐寒抗冻的本事,但相比严寒,酷暑对他来说实在可怕。
可怜薛小王爷整个人被热气熏得蔫巴巴,心浮气躁有气无力,想出门,看一眼外面艳阳高照又乖乖止步,想睡觉,奈何坐着热躺着热什么都不干也热,实在是连睡都睡不着,这厢长大不少的小太子得知薛寅回归,兴致勃勃跑来看教自己习武的入门师傅,到地头却发现宁王爷半死不活懒洋洋,就差抱着冰块睡觉,谁来都不想搭理。
满腔热情的游九遭到冷遇,十分受伤,但仍然嬉皮笑脸在宁王府盘桓了半天,最终在身边人的提醒之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神情恋恋不舍,几是一步一回首,薛寅被眼前少年用幽怨不舍的眼神望着,只觉浑身鸡皮疙瘩直冒,连暑气都去了些许,倒是颇有些好笑。小游九年纪渐长,地位逐渐稳固,在多数场合已有了太子的架势,这小子生来聪明,为人处世也很有一套,招人喜欢,再有柳从之保驾护航,路走得自然平顺。只是一国太子之身,随着年纪渐长,要理的事情自然就多了起来,游九性子脱跳,如今却成日忙得团团转,难免心里抑郁,偶尔也会想尽手段偷懒。
于是宁王府,就成了少数游九极爱拜访的地方之一。只因此地主人比他还懒,根本不会管他。
游九年纪越长,眉目就越像柳从之,如今俨然已是能勾得小姑娘神魂颠倒的俊俏少年郎,只需看看如今的游九,便大概能明白柳从之十几岁时的模样,这父子俩都爱笑,薛寅最初觉得两人笑容极其相似,几乎如出一辙,然而看久了,就会觉得大为不同。
柳从之笑容温和如春水,锋芒暗藏,温雅从容,算计心机从来不显,喜怒哀乐付诸微笑,他原就是被时光打磨得最彻底的人,也正因如此,才成传奇。
游九的笑容却跳脱灿烂,有如初生朝阳,父子俩容颜如出一辙,但气质着实是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