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中,张灯结彩的天斓居,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好看。
远远望去,仿佛海市蜃楼,在一片红光中楼阁隐隐约约,美得不真切。
温暖如春的内室,几枝俊骨梅花插在高颈青瓷瓶里,幽寒的梅香淡淡萦绕。
梅枝下,一只慵懒的肥猫窝在软垫上,嗅着梅香打起了吨。
身着家常小袄的妙龄女子,斜斜地倚在榻上,一手撑着头,得意地看着榻上两个新生儿。
距他们出生已有几日了,这几日的变化,几乎让她以为孩子被人调包了。
当初那样皱巴巴、红扑扑的孩子,现在变得又白嫩又香软,叫人看着总是忍不住要亲一口。
哥哥生得弱些,双颊白嫩如新剥的鸡蛋,一双又圆又大的杏眼,与沈风斓极其相类。
妹妹倒比哥哥强健些,面颊粉嫩,只是一双眼睛生得细挑斜飞,俨然又是桃花眼……
萧贵妃桃花眼的基因真是顽强,一直传到第三代还不肯罢休。
甚至有越来越有邪魅气质的倾向。
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幸好还有个儿子是像她的。
糟糕!
生产那日,是她自己说儿子丑,又说女儿好看的……
沈风斓正想着这一茬,忽然觉得有些饿了,便朝门外望了一眼。
梅枝旁,轩辕玦立在那处,嘴角噙笑。
他近来,似乎总是常常笑着。
沈风斓忙把手从孩子的小脑袋上收回来。
“殿下几时来的,怎么不出声?”
轩辕玦走至榻边坐下,看着襁褓中两个熟睡的孩子,轻声道:“见你正看得入神,不忍打搅。”
沈风斓看什么看得入神,二人彼此心知肚明。
他的脸低垂在阴影中,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孩子,可沈风斓就是感觉得到……
他在憋笑。
“也该给他们起个名字好叫的,我这屋里小猫儿都有名字。”
沈风斓转移了话题。
府中下人都称他两个大公子和大小姐,皇家的规矩,男儿与女儿是分开序齿的,两个都占了个长。
不像沈府,沈府因为人丁稀疏,把男儿和女儿一同序齿。
所以沈风斓虽是嫡长女,序齿却是二小姐,排在了她大哥沈风楼之后。
轩辕玦不满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竟好意思提猫儿的名字?
“他们两一个是本王的长子,一个是长女。待年关过后开了朝,本王上奏书以请,也许父皇会给他们赐名。”
能得到圣上亲自赐名的皇子,多半是嫡长子,嫡次子都未必有这个殊荣。
但他们两毕竟是龙凤胎,是为中原大地带来第一场雪的祥瑞之子。
也许圣上龙颜大悦,会愿意为他们赐名。
那么将来……
他看向沈风斓,眉眼里都是笑意。
孩子如果能得到圣上赐名,那是天大的荣耀。
就算日后长子不会成为世子,一个由圣上赐名的庶子,地位自然也比一般的庶子高贵。
长女就更是如此了。
沈风斓对此是心怀期待的——
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少受些苦?
饶是她嘴上说不喜欢孩子,也不能抗拒身为母亲的天性。
“不过,”轩辕玦不想扫她的兴致,“咱们可以给孩子起个乳名。”
他们两一起给孩子起乳名,这个场面,怎么想都有些暧昧。
沈风斓轻咳一声,“哥哥生得像我,我来起名。妹妹生得像殿下,就由殿下来起吧。”
生两个娃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一人一个,公平得很。
她拿起一本《诗经》,看轩辕玦两手空空,又从旁随手拿了一本书给他。
竟是《楚辞》。
“错了。”
他将书递给沈风斓,又从她手中抽走《诗经》。
动作间两人指尖相触,暖意融融。
“诗三百缠绵悱恻,楚之韵大气雄浑,若论起名,还是男从楚辞女从诗的好。”
沈风斓淡淡地哦了一声,“有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斟酌词句,编排押韵,格外地郑重其事。
气氛犹如楼外大红灯盏,温暖和煦,全然抛却了前些时日争执的不快。
“离骚中有,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沈风斓拊掌笑道:“云旗二字,气势雄浑,风中威扬,于男儿家正好。”
云旗,意为绘有云霓的旗帜。
鲜艳如火的云霓战旗,在猎猎狂风之中,高高扬起。
不仅是气势雄浑,更是洒脱不羁,傲视苍生的气概。
“好,做大名都使得了。”
她哪里是在给孩子起乳名,分明是借此景,抒幽愤之情。
沈风斓合上了书页,“那妹妹呢?”
“哥哥叫云旗,妹妹便叫龙婉吧。”
他兄妹二人本是双生,名字合在一句之中,更显亲昵。
“殿下不是说男从楚辞女从诗?”
“本王的女儿,未必要什么温柔婉约。”
他将书放回案上,“京中高门之间已有流言,说今冬的第一场瑞雪是他兄妹二人带来的,龙凤呈祥。”
沈风斓的心情有些别扭。
一方面她乐得欣赏雪景,另一方便,她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如此受人瞩目。
身为皇孙,在皇权的漩涡斗争之中,越是瞩目越是容易受伤害。
这一点在轩辕玦身上,早就有前车之鉴。
“殿下便是幼有才名,才会招来太子等人的忌惮,我不希望云旗也如此。”
不论轩辕玦是否能登上皇位,云旗身上的祥瑞之名,都会让他受人忌惮。
“天斓居守卫重重,还有本王的贴身暗卫保护,谅那些人也不敢做什么,本王身为人父一定会保护好他们。”
她的力量太弱小了,要想保护孩子不受伤害,只能依靠轩辕玦。
“只要太子一日不倒,我就不能安心。”
非但是太子,还有那夜派黑衣人前来杀她腹中胎儿的人。
他们到现在,连幕后主使之人是谁都不知道。
“后日就要开朝了,听闻东宫也被解禁,到时候太子也会回到朝堂之上。”
朝堂。
那里,才是他们的战场。
他离去时,背负恶名,一身狼藉。
他再回来,必要害他之人,十倍偿还!
正月十二,开朝之日。
轩辕玦换上朝服,将素日那些珠光宝气的佩饰,全都卸了去。
宝蓝色四爪蟒袍,头顶束银白玉冠,脚踏月白掐牙皂靴,腰间不饰佩环。
临出门前,侍女为他系上了与衣裳同色的披风,他行走在雪地里,似乎比寒梅更为气度清冽。
尚未出府门,不远处侍女撑着伞疾步而来,走至跟前福身行礼。
原来是浣葛。
“殿下,娘娘命奴婢送东西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包袱,一手解开,原来是一个小巧的手炉。
“娘娘说,雪大天寒,望殿下珍重。”
生产后的一个月,沈风斓都需要老老实实待在屋里,美其名曰坐月子。
若非如此,她是想亲自送他出门的。
在她眼中,他不是她的夫君,他们俩只是被设计陷害、不能不在一处的同病相怜之人。
可他此去是在为他们的孩子、为她而战,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感觉,未免让她有些丧气。
不。
她还是能做些什么的……
轩辕玦收下了手炉,揣进披风的大袖中。
“好生照顾你主子。”
他大步向外走去,披风扬起落地的雪花,恍若凌云。
宣政殿上,朝臣分列左右两侧。
久别朝堂的太子和晋王,分别站在两侧的首位,西巡抚恤灾民的宁王尚未归来。
历来开年的第一次早朝,都是最忙碌的早朝。
年关期间,大量积攒未决的事务都会在今天提出,圣上的御案前堆着高高的一摞折子。
索性年初一那日初雪降下,这场大雪断断续续降了数日,解决了干旱的燃眉之急。
除了这事,别的事大约也不甚要紧罢。
不说众臣子是这样想的,就连沈太师也是这样想的。
闹了大半年太子和晋王的事,如今圣上开恩允准他二人回朝,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干旱结束了,前期的灾情宁王也在抚恤了。
于他而言,娇妻在侧,给他蒙羞的女儿,为皇室诞下了祥瑞的龙凤胎。
一切看起来都平和如初。
圣上眼皮一抬,这连日大雪虽解决了他心头之患,也让他老迈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向下首望去,两排静默无声。
李照人拂尘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