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天晚上,夜来香没有过来。沈若寥知道她一定是在陪姚继珠,于是并不等她,熄了灯去睡,却很难入睡。枕边的空虚,一如他心里的空虚和脆弱。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地寂寞,这寂寞此刻比二十三年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剧烈和深沉。白天的时候他渴望很快到晚上,再见到她。此刻他渴望有她在身边,渴望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片刻分离。他曾经多年来习惯承受的孤独,只是短短几天消却,重新回来,却让他再也无力承受。
清早,姚表过来看他,发觉他脸色比前一天更差。
“你又一夜没睡?”
沈若寥笑笑:“睡不着;想来是以前睡得太多了。”
姚表为他把了把脉。
“功练得怎么样了?”
沈若寥摇了摇头:“没有练。”
“一直没练?”
他浅浅笑了笑,轻轻说道:“我本来性命难保,更何况秋风都已丢弃;武功现在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
姚表沉思地望着他。
“我可想不到,沈若寥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叹了口气。“香儿昨天晚上又没过来?”
沈若寥微微一惊。“大人?”
姚表平静地说道:“我知道这几天,她每天晚上都过来陪你。这两天晚上没有来,你也别怪她,药铺里有事。”
沈若寥淡淡说道:“是珠少爷吧?我明白。”
姚表迟疑了一下,有些心烦意乱。
“寥儿,有一个选择,不知道你想没想过?”
沈若寥道:“我一向没有选择。您说?”
姚表道:“你可以离开北平,从此远离政治,带着香儿,远走高飞,浪迹天涯。”
沈若寥道:“不是没想过;这两天,想得尤其多。可是我有我的命,我还有我未完成的事;我既然已经走了这条路,现在也不该选择逃避。”
“你已经走到了今天,怎么都不能算逃避。没有什么路是必须坚持走到黑的。你尽了力,未来你也已经无可左右,不如离开,人生另有广阔天地,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老爷,我带香儿走,珠少爷怎么办?”
姚表望着他,愁眉微蹙。“他能怎么办?香儿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他自己也明白。”
他叹了口气。“寥儿,珠儿倒是问过我,他想娶香儿,可不可以。我没有同意,不是因为香儿的出身;我自己出身也只不过是个山野药农,我并不在乎这个,何况香儿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我没有同意是因为,她的心从来不在珠儿身上。这一点太明显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珠儿就算娶了她,也不可能一辈子圈她在身边。既然无终,何必要有始?香儿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她的心很高,不甘心,不安分;做个贤妻良母,从来不是她的人生理想。我想珠儿到后来也看明白了,他可以在药铺随意使唤她,甚至可以让她陪自己过夜,但是他终究得不到她。对于香儿来说,恐怕全天下的男人里,只有你一个特殊。还不如让你带了她走,她正好也想往外跑。”
沈若寥忧郁地一笑。“珠少爷现在一定恨死我了吧?”
姚表平静如初。“就算没有你,他也一样得不到香儿。这事和你没关系,是他俩根本不合适。”
沈若寥叹道:“我若真的走了,王爷回头不是要迁怒于大人?”
姚表道:“最多贬了我回老家。不会比这更差。我这把年纪,本来也该告老还乡了。你只考虑你自己想要什么,不用为我瞎操心。我就是再倒霉,也会比你走运。你好好考虑考虑;如果决定了,我给你俩准备盘缠。”
“老爷,”沈若寥柔声问道,“是什么让您一直不肯放弃我?自从——自从我逃出夜夭山那时候算起。”
姚表想了想。
“是什么让你自己如此执著,为了你的甭管什么信念,走这条绝路,坚持到今天?”
沈若寥摇头道:“不一样;我有希望,我看得到尽头,我知道一切值得。”
姚表微微一笑,淡淡说道:“一样。”
这晚,夜来香终于来了,无声无息地开了门,悄悄走到他身后,蒙住了他的眼睛。
沈若寥转过身来,紧紧抱住她,贴着她的脸,不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沉醉在她头发和肩颈的暗香里。
她问道:“你还好吗?我没有过来,因为珠少爷需要我。那是我必须做的事。”
他轻轻说道:“我明白。”
夜来香探究地望着他:“你生气了?吃醋了?”
沈若寥摇了摇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看到那眼神中满是苦楚和伤感。
“香儿,你太苦了。我不该让你这么辛苦。”
夜来香安慰道:“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来不觉得苦。更尤其现在,知道有你在,我做什么都有动力。”
“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喝茶?”
“我吃过了。泡些茶吧。”
他沏茶;她的目光落到桌上。
“你现在有琴有书了,日子怎么样?”
沈若寥端过茶来,在桌边坐下。
“先前没有的时候想要有。现在有了——琴一直没摸过,心情总是不合适。书只能看些南北朝的辞赋,稍微深沉点儿的东西也看不下去。”
“你是忧愁过度了,”夜来香轻柔地说道。“想不想我唱歌给你听?”
沈若寥笑了笑。“好啊;轻点儿唱,别吵了隔壁的小僧。”
夜来香轻轻地唱了两曲,都是荟英楼中学来的俗浅之调。沈若寥却毫不在意;他心头过于沉重,反而听不了太严肃的东西。
夜来香唱罢,望着沈若寥眼中难得的笑容,只觉得胸口一阵酸楚。她走到他身边,在他膝上坐下来,吻了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