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他只能约束他的渊儿,委屈他的渊儿。
谁说帝王便可任性妄为?帝王的辛酸与隐忍,又有几人知?
皇帝陛下的心思只是一转即逝,他看回眼前的少女,温声道:“可有把握?”
“回陛下,民女定当竭力而为!”少女的声音清脆坚定,带着不屈,掷地有声。
“好!”皇帝陛下满意大笑,“国师大人想如何斗?”
“依照黎国规矩,三局两胜。”西之栋的声音同样坚定。
皇帝陛下微点头,身旁大太监很有眼色地高呼:“来人!备纸墨!”
斗数向来以抽签论先后,小太监备好纸墨的同时,亦备上了抽签的竹筒。
面色阴沉的西羌国师西之栋,从长袍里伸出手,往外一翻,作了个请的姿势。
纪子期微笑道:“不用了!国师大人远来是客,自当以客为先,方为待客之道!国师大人,请出题。”
皇帝陛下连同场下一众官员面露微笑,频频点头,端的好气度!
西之栋鼻翼噏动,好似哼了一声,又好似什么声音也未发出。
同以往所有与纪子期斗数而落败的人不一样,那些人从来都小看了纪子期的术数才能。
而西之栋,则将她当成了生平最强劲的对手。
甚至于超越当年曾让他败北,离开术师协会的那人。
他丝毫不敢小觑,亦不敢轻敌。
从来黎国的那一天起,所有人他均闭门不见,只待在别馆里修身养性。
期望以最佳状态来应对今日与纪子期的斗数。
他想赢,他一定要赢!
他要用这样的结果告诉大王西烈墨,他并不是因为输不起,也并不是因为嫉妒她的才能,而要将她摧毁之!
他亦要证明自己,他并未老去!
术数对斗犹如高手过招,不能有丝毫的分心。
场上二人均知对方实力过人,很快便进了忘我状态。
一众黎国官员和西羌使臣,屏住呼吸,生怕会惊扰了场中二人。
一时整个殿中,只听得到笔尖游走在纸上的沙沙声。
西之栋停下笔,将题看了一遍又一遍,又闭目沉思片刻。
睁开眼,面向皇帝陛下和西烈墨:“陛下,大王,老夫的题出好了!”
皇帝陛下手一抬,“国师大人,请读题!”
“院内秋千未起,板绳离地一尺。送行两步(十尺)恰杆齐,五尺板高离地。仕女佳人争蹴,终朝小于笑语环戏。良士高士请言知,借问索长有几?”
西之栋声音刚停下,殿内不少人倒抽一口气。
这道题据说是黎国第一任大术家离世前留下的,只可惜那位大术家未来及留下解答方法,便与世长辞了。
在黎国流传于今至少已有五十年,包括现任的两位大术家,蒋大师与孟大师,亦未能解出。
后来慢慢的,这十几年来,提起此题的人,便慢慢少了。
这其中当然不乏不少自认有能力的一二等术师,曾暗中偷偷解过此题。
但既无答案流出,说明仍是无人解出。
西之栋属于年长一代的术师,知晓此题并不奇怪。
但是,如今他将此题拿出来与纪子期斗,是不是代表着,他已经将此题解开了?
那是不是说明,西之栋的术数水平,已经进入了大术家的行列,甚至隐隐超越了蒋孟两位大师?
一些先前对纪子期抱着期望的官员,开始有些不淡定了。
一些对纪子期本就不熟,持怀疑态度的官员,心中越发担心焦虑了。
这万一要是输了,输的可不是纪子期的脸面,而是黎国的脸面,皇帝陛下的脸面。
皇帝陛下对术数研究并不深,此题他年少时也略微听到过几次,但他并不知晓这题至今仍无人解出。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眼前局势的判断。
因为蒋大师以及一众对术数研究颇深的官员,已经用他们急变的面色告诉他:这道题,出乎想像地难!黎国很有可能会输!
也许这场上除了纪子期本人外,对她抱着信心的只剩下杜峰与西烈墨了。
杜峰对术数了解不深,他只是本能地相信他的期期。
而且,就算是输了又如何,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输赢又能说明什么?
不论输赢,他自会同她站在一起,共同承担!
西烈墨曾在南临斗室,见识过纪子期的水平。
那时的她,很明显地隐藏了自己的实力,然而还是轻松地通过了从未有人通过的九室。
不知何故,西烈墨就是相信,眼前的这个少女,一定能解开这道题。
坐在皇帝陛下右手边的黎渊,却无疑是这场上心情最复杂的一个人。
他知道这题的难度,他亦知晓她师妹的水平,但他仍不能肯定,她是否能解出这国宝级的难题。
他希望她赢,赢了之后,所有人都会欣喜万分。而他自己则在高兴之外会有更多的失落。
他又想她输,输了之后,所有人都会怪罪于她,也许他亦会怪她两人因此而生份。
这样一来,他自己不就多了机会了吗?
因为无论如何,他自己是绝对不会怪她的。
只是父皇和黎国的脸面就无存了。
黎渊在这种复杂矛盾中,双眸紧紧盯着纪子期不放。
所有的人都盯着她。
纪子期从未听过此题,亦不知此题在术数界的地位。
她只是有些震惊,这西之栋慎重又慎重之下,写出来的题,居然,嗯,她实在不好意思说简单。
如此平凡无奇!
怎么办?现在西羌与黎国刚议和,两国正是热恋期。
若是她答得太快,会不会伤了西羌的脸面?
虽说是斗数,亦是友好切磋。
虽说是切磋,亦要展现各国的实力。
纪子期缓缓闭上眼,嗯,还是先养养神,等多一会儿再答吧。
至少也要做出她是冥思苦想了好久的样子。
装作侥幸答出,保存双方的脸面。
这种时候,个人的荣辱得失,必是比不上两国的脸面重要。
她相信,皇帝陛下会愿意她这么做,蒋大师会赞同她这么做。
至于杜峰,她觉得她无论怎么做,他都会认同,继而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边。
纪子期忍不住嘴角微翘,又想起如今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忙地克制住自己的念头,眉头微锁,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解题便是这样,有时候以为找到了思路,面上便会放松,但一深想,又好像不大对,自然又会面露深思。
纪子期刚刚的表情,在所有人看到后,都以为是如此,因而各自的心情随着她的表情变动而变动。
只有杜峰除外,他一眼便看出,他的期期,刚刚分明是走神了。
他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这个小狐狸,为了保存两国的颜面,在骗人呢!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闭目的纪子期差点儿困得想打哈欠了。
她在心中默默地估算了一下时间后,缓缓睁开了眼。
好像被打开的石门一般,所有人都想窥探那里面是不是藏着宝藏。
只可惜,那如水黑眸太过平静,平静得好似刚刚的闭目苦思,根本不曾发生过一般。
这,到底是想出答案了,还是没想出答案?
大部分官员心中仍是没有底,猫抓似的难受。
倒是对她有些了解的蒋大师和林大人两人看出了一些端倪。
自己的这个曾外孙女,看样子怕是早就解出来了吧。
只是碍于两国的交情,不好意思那么快说出答案,故意拖到现在。
两人心中浮起满意,不急不躁,进退得当,甚有大将之风,不愧是他蒋大师(林大人)的曾外孙女!
纪子期睁开眼后,提起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眼看着时辰已近,众人期盼已久的清灵女声,终于响了起来,“陛下,大王,国师大人,各位大人们!这题,民女,解出来了!”
声音沉静,缓缓道来,好似她此刻并不是代表着黎国与西羌在进行斗数,而只是学堂里解出了夫子教的作业题而已。
只是,想当初,自己在学堂时,解出夫子的题仍是兴奋不已啊!哪会有这般的淡定?
这个泰山崩于面前仍不动声色的女子,到底有什么事,能让她动容?
一众官员想起自己年纪一大把,仍及不上眼前女子的十分之一,心下自叹惭愧。
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切磋赛,输了又如何?
难道就说明黎国不如西羌了吗?
真正的强者,在面对输赢时,仍会如平日般平静,因为他不仅赢得起,亦,输得起。
好比此时的西烈墨,他的神情,从头至尾都未变过,因为,他输得起!
想明白这个道理的不少官员,在看到西羌大王西烈墨俊美的容颜上,一如之前的绝美笑容,忍不住为他折服。
在转而看着上面皇帝陛下身边,面色有些阴睛变动的大皇子黎渊,心下叹息:原本大皇子是不错,但跟这西烈墨一对比,却是落了下乘。
皇帝陛下有些紧张的心,此刻放松了下来,他面露微笑,“将答案说来听听!”
一旁听到纪子期说已解出的西之栋,在那刹那,面孔惨白,好似受到了沉重打击。
为何不呢?这题是在西烈墨送出议和书,将他关国师府,他心情极度愤恨之下,突然间茅塞顿开,解出来的。
那一刻,他狂喜万分!
他虽不在黎国,却仍时刻关注着黎国术数的发展,这题至今没有人能解出这事,他自是知晓的。
也因此,他才会如此兴奋难抑!
可现在,他想了二十年从未放弃过研究的这道题,居然竟被眼前这个少女,小半个时辰内就解出来了!
难道,他先前收到的消息有误?其实黎国早就有人解出此题了?
西之栋看向蒋大师,他的面上是还来不及掩藏的震惊。
这说明什么,说明蒋大师本人根本就未解出!
说明这题真的是纪子期,这个不到十七的少女自己解出的!
西之栋心中的恨意与嫉妒狂泄而出,为什么?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为何总是不让他如意?为何总是要在关键时刻,让这个少女挡住他的路?
西之栋觉得,若此时不是在黎国皇宫,若此时他手中有把剑。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眼前这个,老天爷专门派下来挡他好事的纪子期!
纪子期缓缓道:“这道题的答案是:十四又半。”
仅管所有人都觉得不应该震惊了,可还是被惊到了!
这个不到十七的少女,居然真的解出了这道五十年的黎国难题!
关键是,这题已不在坊间流传有近十年了,以她的年岁,去哪听过此题?
莫不是蒋大师?可她不过一一等术生,谁会用这种难度的题去与一个一等术生商讨?
那这个少女,这术数水平,到底到了何种程度?
这一想,连自认对她水平有些了解的蒋大师和林大人都有些惊住了。
这个曾外孙女,还是被他小瞧了啊!
只有杜峰,从头到尾,未露出一丝异样,只有满心的骄傲,他的期期,本就如此厉害!
黎渊轻轻吐出一口气,连他自己也无法判断,此时他的心情是失落,还是失望。
答案已出,根本无须有人公布对与错。
术数的奥妙之处便在此。所有人一听,再一核算,便知对与错了。
因而,很快的,就到了纪子期出题了。
她提起笔,很快地就写下了题,然后面向西之栋,缓缓报出题:
“有一数,三三数余二,五五数余四,七七数余六,九九数余八,一十一数整,问该数最小为几?”
(意思是:有一个数,除3余2,除5余4,出7余6,除9余8,除11余0,这个数最小是多少?)
此题一出,殿中众官员,又齐齐张大了嘴。
脸上表情扭曲,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不出声。
西之栋的面色难看极了。
在术数界曾流传着一道题,“三三数余二,五五数余三,七七数余二,该数最小何几?”
只是这题中数字太少,花点时间猜,也很快就猜出来了。
西之栋年轻时,曾加大了难度计算,他发现只要将余数改改,难度就会加大一些。
而如果增加一个数来除,难度就会数十倍甚至更多增长。
而如果再增加一个数,如纪子期出的这道题,则在数十倍基础上再难上数百倍。
他曾经将试过增加一个数,然后将自己关在书房研究了七天,结果仍是找不出什么快速的诀窍。
这么多年来,偶尔闲暇时,也会拿出来自己再演算一番,仍是找不到丝毫窍门。
可他最多试过四个数字余数求解,何曾试过五个数字?
连四个数字余数求解,他都不能在小半个时辰内解出,何况从未试过的五个数字?
眼前这个小丫头,不过十六七岁,这一身的术数,到底是在哪习得的?
西之栋定定看着纪子期,陷入了呆楞中。
纪子期微笑着看着面前的西之栋,将他神色尽收眼底。
此时的她,还并不知晓,此人便是真正想要杀害她的幕后主使。
那双眼里无丝毫特别的情绪,只礼貌地看着他。
却让西之栋无端心虚,垂下了眼。
他默默看了一会手中的题,缓缓放下后,对着皇帝陛下道:“皇帝陛下,大王!此题,老夫无法在半个时辰内解出!
因此,老夫想听听纪小姐关于此题是如何快速解出的思路!”
皇帝陛下并未出声,而是将目光看向了纪子期。
纪子期未料到此题西之栋居然如此直接就放弃了。
是她出的太难了吗?
此时的纪子期顾不上多想,敛住心神,浅浅一笑:“有一题国师大人想必也听过:三三数余二,五五数余三,七七数余二,求最小数。
这道题的解法可以是这样的:先将三个数独立算出符合各自余数,且符合另两个数倍数的数。
如三三余二时,用五乘七,得三十五,三十五刚好符合三三余二,记三十五,
五五余三时,用三乘七,得二十一,二十一五五数只余一不符合,而二十一的倍数六十三就符合了,
七七余二时,三乘五得十五,同理十五七七数只余一不符合,十五的倍数三十则符合。
最后,三十五,六十三,三十,三者合分,得一百二十八,则符合以上条件了。
但题目要求的是最小数,三乘五乘七,得一百零五,用一百二十八减一百零五,得二十三,就是这最小的正确答案了。
其余题不管如何变化数字,都可用此解法。”
见众人一时陷入思考中,纪子期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这道题在此基础上稍微又增加了一些难度。
民女最初在计算这题时,也差点被骗住了。
按上述方法,在算三三余二,又满足五七九十一的倍数时,遇到了一些难处,发现怎么也没有一个数能符合这个条件。
后来民女仔细一思索,明白自己犯了个错误,九是三的倍数,又怎么可能除三余二,除九是整数呢?
晚辈便将三三余二置之一边,从五五余四开始演算,最终得出了这数:二千五百一十九。”
语音落地,殿中陷入了呆滞。
这里面的官员没有一人有很强的心算能力,前面例题三个数字的还好些,后面就完全跟不上了。
有些个心痒痒的,开始在手心里比划起来了。
西之栋拿起毛笔,按纪子期说的方法,在纸上刷刷算了起来。
算了三个数字的,算四个数字的,算了一题,又算一题,再到五位数的。
西之栋手下的笔越写越快,面上神色不知是喜还是悲,说不出的怪异。
算完后,他提着笔,看着纸上满满的数字,露出似哭非哭的神情。
其余人离得远,又都在心底验算纪子期所讲的方法,包括西烈墨在内。
因而无人留意到此时的西之栋,那满身的锐气已失,全然已是个无措的孤苦老头。
站在对面的纪子期,和一心只在她身上的杜峰,却清晰地感受到西之栋已失去了斗志。
殿内一时安静,纪子期正考虑着要不要打破僵局时,对面的西之栋突然开声:“陛下,大王,今日之斗数,老夫,认输!”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认输?这两个字,将殿中一众官员和西烈墨从解题思路中惊醒过来。
西烈墨反而松了口气,此时的他,以为自己的夫子,西羌的国师大人,终于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了。
一众官员却惊住了。
这才过了第一题而已,后面还有两局,虽说纪子期先胜了一局,可未到最后,这结果谁能说得清?怎么会这么快就认输?
不认输又能如何?西之栋心下悲凉,两题一出,高下立现,再坚持下去,不过是输得更惨而已!
如若他今年只有四十,或许明知输,他亦会继续斗下去。
输了又如何?他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可如今,他已经六十了,身子早就一天不如一天,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二十年来,为了复仇,他兢兢业业,穷思竭虑,早就掏空了身子。
黎国地宫被破后的一连串事件,到最后西烈墨的执意议和,成了压倒他苦苦支撑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西羌来到黎国,再到这殿前斗数,已是油灯枯竭前的回光返照。
再斗?再斗下去有什么意义?
他本来只是想趁着离开人世前,再证明一下自己。
结果老天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非要他含恨而终!
一股腥味从他口腔内涌上来,西之栋硬生生地将它咽了下去。
“陛下,大王,老夫身子有些不适,望陛下和大王批准,让老夫先回别馆休息!”
西之栋的面色呈现一片死灰色,像个将死之人。
此时皇帝陛下和西烈墨均留意到了,“国师大人年岁已高,又长途跋涉,身子早就吃不消了。
今日勉强抽出时间来与我黎国进行术数切磋,实乃我黎国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