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卡伤伤心心地伏在地上痛哭起来:“你连拒绝我的时候都在想法兰巫!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啊……”
她的眼泪陷在一层一层的皱纹里:“萨满!我是不是该恨你!法兰巫!我又是不是该恨你!”
奴卡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看着这个极为容易爱上别人的女人,心情复杂极了!但更多的却是为萨满与法兰巫的情愫而动容。
此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感受到了一个全新的、陌生的萨满。
——他是有感情的!他的无情源自于对于一份无望的爱的忠诚!
爱与恨之间的距离是如此微妙。很容易恨就成了爱,爱亦成了恨。
奴卡将这份微妙演绎得真实、动情。她爱着她、和他,也恨着她、和他。
这,便是她一生的内容。
——有的花开是为了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有的花开只为了一次普通的回首……即便是转眼凋落,却仍是挥不去满襟的馨香……
奴卡仍伏在地上痛快地哭叫着,惊天动地的哭叫声让我体会到她确实压抑了自己太长时间。没有人阻止她,也没有人劝慰她,因为她所承受的这些巨大痛苦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就如没有人能帮她改变现实一样。我真希望她在长久的发泄之后,能领悟到唯有自己才是唯一可救赎自己的人。
风声伴着哀嚎声在我们身边盘旋着。我们都沉默了。
法兰巫的红发被吹得飘飘扬扬,配着她晶莹的肌肤,真是美得令人心碎。
她一直、一直盯着痛哭的奴卡,看了很久才慢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喃喃自语:“可怜的奴卡,你真可怜。”
她仿佛还想上前轻抚奴卡的背,但却还是转回了眼,温柔地注视着萨满。
“格尔,那一年满院都是素罗花开,连风里都带着素罗的香气。我就坐在树下拾花瓣。那是我第一次见你,你还记不记得?”法兰巫眼波流转,轻声问道。
我们每个人都愣住了!
我望着赤见:“什么格尔?谁?”
赤见不解地摇头。
“我当然记得。”萨满温柔地回答,并慢慢踱到法兰巫的身侧。
他们俩都注视着对方,释然地笑了。
原来,萨满也如真罗,在未成为“萨满”之前,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那是你第一次见我,可却是我第二次见你了!”萨满深情无比地与法兰巫眼光交缠,开始像一切平凡人一样诉说着自己的恋情。
台上大庙的僧人们惊恐地张大了嘴,根本不相信说话的是他们敬畏的那个萨满。而台下年长的东桑人也惊讶于萨满对法兰巫的亵du,摇头跺足地为宗教悲叹!可仍有一些人,比如我们、比如任何的年轻男女、任何期待爱情的恋人,都兴奋无比地激动起来,发出阵阵轻呼!
我们都好奇地等待着属于她们的那段缠mian!
这是另外的一个故事了!
格尔手枕着头,悠闲地含着一根嫩草,慵懒地躺在柔软如茵的草地上。
空气中尽是清新泥土的芬芳。
他眯起眼睛,朦朦地看着那个热辣的火球,低声咒骂了几句。转回头,欣赏着洁净的蓝天与时而飘过的淡淡白云。
“她真美。”他心里想。
从早晨在大庙法兰巫的选举大典上看到她,到现在差不多已过了两个时辰了!可是怎么搞的?竟然一直无法抹去她的样子。他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了她苍白、美丽的脸。她那么小、那么无辜,一身洁白飘逸如一只垂死的蝴蝶。
就这么一眼,仿佛就已触及到他心底最最柔软的地方。
——他想要保护她。
这是多么奇怪的念头!可是,要保护这个女人,似乎已经成了他今后最大的责任!
“格尔,你的羊呢?”远远地过来一个妇人轻声责问道。
她是一个美丽能干的妇人,是格尔的母亲。她经常为能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感到骄傲。但也如任何一个母亲一样,时时准备着为儿子闯祸后收拾烂摊子。当然,越出色的儿子闯的祸也就越多,而且还更麻烦!
她无奈地笑着,看着格尔大梦初醒一般惊跳起来,搔着头,左找找,右看看,仿佛羊群会缩小成非要低头才见。
终于,他好像才突然想通这个道理,畏罪般地拔起双腿迅速向草原深处奔去,头也不回地嚷道:“我去找——别等我吃饭了!”
格尔健硕的身影渐渐成了一个小点。但愿他能变成一只狼狗,可以叼回一张羊皮。
妇人忍俊不禁:他的身体比一般同龄的孩子都要健壮得多。从十二岁到现在,骑马射箭从未输过!可他也敢犯别的孩子不敢犯的错。他为了和朋友打赌,一个人进入荒漠,想打倒一只饿狼。结果,他的父亲在第四天才在半路捡回他,他已遍体鳞伤、昏死过去。怀里却还紧紧攥着一张狼皮。那次,他休养了两个月。十四岁时,他参与族人将一群无耻的沙漠盗匪赶出东桑。他们整整恶战了四天四夜。他是被抬着进家的。和他一起的族人都说他是东桑勇士,不但保护了一同作战的父亲,而且还独自迎战对方五人!那次,他奇迹般的只休养了半个月……
妇人慢慢地转回身向住处走去。他呀!什么时候才能体会到母亲的担心?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地成长起来?
“到了第二天,我才总共找到了五只羊。”萨满眨着眼,温柔地笑起来:“那年,我不过十五岁。”
法兰巫温柔的眼波回应他。
他看着她的眼,似乎有些痴了:“也是那一年,我决心要成为终身保卫你的萨满。”
他羞涩地微笑着,仿佛一个初次向情人表白爱意的美少年。
八、九月的天气,不再似以往那么闷热。
拥有所有白色的卡玛拉宫里,和往年一样,在这个季节开满了点点嫩黄的素罗花。阵阵清风拂过,吹落满院花瓣,四周都洋溢着淡淡的素罗香气……
这是她进宫成为法兰巫的第四年了!漫长的日子,连时间都似乎停滞了!
她独坐在檐下,听着“叮叮铛铛”的风铃声。就如她寂寞的岁月,一尘不变的“叮叮铛铛”。
她久已习惯了这种寂寞、安静的生活,因为她的生活就是等待。等待已成为她生存的全部意义!
花瓣渐渐被风吹上台阶,吹过她****的脚趾,痒痒的……吹上了她的衣襟,依恋地不肯再落下。她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拈起一小片嫩黄,放在掌心,沁香扑鼻!
“呼”她轻吹一口气,花瓣顿时离开手心飘扬开去,在她的眼前忧郁地起舞……
看着看着,她不禁站了起来,赤脚向那棵素罗树走去。
她穿着一件白色宽大的棉袍,泛红的长发在风里轻扬,白袍被风吹得起伏如波浪。
她静静地站在树下,任花瓣落了她一头、一身,再轻柔地仔细将它们归在一起。当她已经在白袍上收集了一整堆嫩黄时,再用力一齐将它们全都吹散!刹时,满天、满地、满身又都成了它们旋转的舞台……
她闭起眼睛,抬高头,感觉花瓣落在脸上的清凉——多舒服!
她忽然笑了。
当她再慢慢睁开眼时,就吓了一跳!
因为她看见粗壮的素罗树枝上竟攀着一个男人!一个顺着庙顶从树枝上爬过来的英俊男人。
他是谁?为什么也用他的碧眼深深地盯住她?可是,她又为什么再也收不回目光呢?
格尔在树枝上痴痴地看着真罗。他终于又见到她了!
就是这份带着忧郁的美丽,让自己知道什么是想念?也学会了忍耐。现在,他终于完成了大庙给他的四年艰苦磨炼,告别他敬爱的父母,只为成为担负保卫真罗的萨满!
如今,他已成为。忍不住爬上庙顶树枝,想再看她一眼。
就在刚才,他看到了她的笑。可忽然之间只感觉:她好寂寞。
她瞪着美丽的眼睛望着他:“你是谁?”
他痴痴地回她:“我叫格尔。”
她仿佛已记下了这名字。
“我叫佳雅。”她说。
他亦记下。
不知过了多久,花又落满一地。
直到现在,他和她仍记得那满院的素罗香气和满天飞舞的嫩黄。
法兰巫与萨满的第一次对话,报出的竟是他和她早已被别人遗忘的名字。当然,他和她却是记得的,那才是最最真实的自己。这也成了他们今生不变的记忆和永恒的暗号!
法兰巫无限依恋地将头枕在萨满的胸膛。
“直到在祭礼上见你,我才知道格尔就是萨满。”法兰巫愉快地回忆着。
萨满握紧她的手:“那年,我已十九岁。”
法兰巫笑了:“我也满了十六。”
刑场上依旧是那么多人,可转眼间已变成了另样一种气氛。每个人都凝神倾听着那段凉爽的记忆,差不多都快忘记了自己原来要期待观看的场景。
“你们!你们竟还敢说!你们犯下了十恶不赦的死罪,还敢站在这里诉‘旧情’!”奴卡猛地从地上跳起,张牙舞爪地对着真罗扑过去,像极了一条垂死的恶狗。
“啊!”立即,奴卡干瘦的身子已被赤见用力撞了出去,顿时失去重心“啪嗒”一声摔落在地,痛苦地滚了好几圈。
赤见总在很多时候会像一些敏感的动物,能够嗅到危险的气味。所以,他的动作也比别的人要迅速。
萨满赞许地拍着赤见的肩,赤见也同样微笑地看着萨满。
这是他们之间感情的交流,真正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交流。
法兰巫也和我一样注视着他们。只是,她的眼中却满含着胜过感激的喜悦,竟喜悦到落下泪来。这奇怪的感情是我不能理解的,但我仍是高兴赤见冲了出去,因为他这一冲,竟把我和萨满、和真罗冲到了一起。我们一起去迎战那个阴险可怜的奴卡。而萨满原先对我的火yao味也几乎闻不到了。
萨满蹲下,温柔至极地轻拂去法兰巫的泪珠:“你确定,你能承担下今天我们说出这些事后的罪责吗?”
法兰巫闪动泪光的眼迎着萨满:“是的,我愿意承担。我不要你再过那种只靠听风铃来思念我的日子。”她又流下泪来:“我怎么忍心?”
她无限爱怜地抬手抚着萨满的脸:“你总是只知道替我担心,你就没想自己也要受到责罚吗?”她心疼地望着他:“结束吧!你不知道我每天只要一想到你一个人坐在檐下听风铃,思念我,我有多心疼!你也不知道,素罗花又开了二十二次,每一次我都盼着能和你一起再吹散它!”
法兰巫泣不成声:“结束吧!求你,格尔。不要再为我保留那个虚无的圣名,我不要!我只求能像现在一样,离你那么近,哪怕马上就受到惩罚!”她扑在他怀内痛哭。
那个愿意为这个女人什么都不顾而成为萨满的男人,在她的眼泪里又什么都不顾地为着她重新变为格尔。
他轻拍她的肩:“我明白。我会答应你结束这一切。我们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来永远在一起的。”他显得镇定而从容。
我被眼前这个男人深深打动了。相信被打动的还不只我一个,加答、沙弟、赤见,还有那些聆听的人。
我紧紧拥着赤见,决心等巴鲁醒来后,一定要让他知道这个故事。赤见洞察了我的内心,正深深地望我,轻轻吻了我的额头。
“咳!咳咳……哈,哈哈……咳!”滚倒在地的奴卡因为赤见的一撞,疼得不能站起。她扑倒在地上,用她闪着凶光的眼一真瞪着我和赤见。她脸上疼痛得冒出许多汗,面颊也痛苦地扭曲着,但还是伸出手“啪啪啪”狂笑着拍起手来:“哈哈!好,最动人的故事!接下来呢?你不会不讲最精采的那章吧!哈!我可是最期待的听众呀!”
萨满平静地踱到奴卡面前:“我会如你所愿。”
看着奴卡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我们被萨满低沉而温暖地带到了另一个章节。
——也许在很早以前,也许就是现在,注定了要有这样一种燃烧。好让那些燃烧过的人们,读懂“就是一个淡淡的微笑,也足以让我心跳一辈子。”
那年,是东桑的另一个夏日。气温比往年都高出许多。整个高那陷入了濒临干涸的恐惧之中。
原本茂盛的草原已变得枯黄干瘪,随时都可能在烈日下焚烧;牛、羊、马没有了食物和水,相继倒在了荒野中;就连高那仅剩的那条尊贵的神脉,也渐渐露出倦意,不再像往日那般潺潺不息,仿佛失去了生命的动力。
法兰巫站在卡玛拉宫的高阁上,在这里她可以看到远处的南木察和脚下的高那。放眼可及的高那几乎成了荒漠,整个地面被烈日烤得升起一层游移不定的热气,呈现着不自然的金黄色!
檐下的风铃没有再欢快地“叮叮铛铛”,而是像死了一般,徒自垂吊在那里。
酷热、无风。这些都使得法兰巫烦燥起来。她不停地在地板上踱着步子,想借助脚上****肌肤与冰凉石板的接触来获得些许凉爽。
可是,她显然适得其反。她虽然越走越快,几乎接近奔跑,但来回的打转只使她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她清楚,这不单单是因为气温,更多的是因为她对萨满的想念。
每年,她和他只能在祭典上见面,而他们炽烈的眼光也只能躲躲闪闪。可是,见了他的那一整年里,她都要被思念折磨着,回忆着她已经回忆过千百遍的每一个场景,再祈盼着明年的祭礼。
哦,每天都这样渡过。她知道:她快疯了!
她忽然恨起来,恨起那个她和她的族人从来都只敢仰视才见的南木察!
她从高阁奔下,直奔到种着素罗的院子。素罗树已经开始枯黄、萎糜,就像她自己。
她脱下长袍,长袍下的她几乎****。她走到高那唯一仅有的专为法兰巫才能享用的蓄水池旁,提起桶,将被太阳烤得温烫的清水从头冲下。这个动作能给她带来一丝丝的快意。
她不怕别的人看见。因为这里永远不敢有人走近。除了与她相伴的奴卡,和那个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次的爬到树上男人。
奴卡走了过来。那时的奴卡是温柔美丽的,露着一张姣好的脸。她看着****的真罗,爱怜地走过去牵起她,拉她进了宫内。熟练地用丝巾替她轻抹身上的水珠。
“你的皮肤像水晶一样透明啊。”奴卡不舍地轻抹着:“我真希望我是一个男人。”
“我也希望你是。”她回答着奴卡,心里再次浮上格尔的脸。
当法兰巫知道今天要举行为降雨而设的祭典时,立即兴奋地套上白袍,任由奴卡为她梳理着。
“你似乎越来越喜欢参与祭礼了?”奴卡边梳头边不解地问。